第46章 夜风起习习,深秋自冷寂
这一夜的二更半,酒宴早已消散,众人多半安歇了,仙霞宫的长生殿外亦已灯火阑珊。
唐玉宣卸下了美艳无俦的苗疆教主盛装,着了一袭淡红的女子汉服,脚上穿的一双浅口的鹅黄色的绣花布鞋,独自一人望仙霞宫外的一个小客店里行来。那个小客店正是欧阳沧浪五人的歇宿之处。小店楼上有游廊,唐玉宣到得店下时,举头一望,果见星夜暗光之下,欧阳沧浪正一人依身扶栏之上,呆呆观望。
唐玉宣运起轻功,稍稍一跃,即跃到了院内店房的二层游廊上。欧阳沧浪微微一惊,转头望来,见来人正是他此刻思想的唐玉宣时,心头可谓既喜又悲。欧阳沧浪望着唐玉宣道:“你晓得我还没睡?”唐玉宣道:“说知,其实也不知,不过随意来看看罢了。”欧阳沧浪闻言,先是一惊,而后了然,随口道:“也是,人心或许本就如此,难以捉摸。”出了口来,欧阳又猛觉这一句不妥,遂又转道,“你总算夺回教廷了,我很替你欢喜。”
唐玉宣见欧阳说欢喜时,面上的喜色却是浅显的一抹,殊无内心里处的欢愉之情,便知他所说的喜,乃是自己的身外之事,而非是他此刻所念的彼此的人身之事。唐玉宣道:“你后背上的伤怎样?”说时,自袖中摸出拇指小的一个瓷瓶,续道,“这是我教的治伤药‘龙涎膏’,效用颇好,你拿去罢。”欧阳接手道:“多谢你灵药,我便收下啦。我敷的是寻常创药,必然没有圣教的奇效。这背上之伤确有些疼痛,恐怕得好几日不能安睡的了。”唐玉宣道:“你明日清早敷用龙涎膏,至多二日便能痊愈了。”
唐玉宣本想随口讲讲“龙涎膏”和五毒五宝丸不同之处,却又怕提及三月初二人宣城北郊相遇时的情景,那时二人初遇,心中有许多美好。那时的情景和此刻二人心绪不符,口上讲出来,反倒尴尬。其实此时二人心头都想起了当日之事,只是不能言明。
唐玉宣道:“你明日可要回去了罢?”此念想必已在欧阳脑中反复了多遍,以至于此素来为离人所伤痛的话头,此刻唐玉宣脱口出来,欧阳沧浪竟不过悲,但此话头到底是今夜二人的头顶紧要的话头,故而欧阳听时,心中仍是难止的一动。
其时夜近三更,深秋冷寂;习习夜风吹拂之时,立身临风之处的人,颇有些体寒之感。不过唐与欧阳,二人皆有高深内功,此一点的寒冷是全不为二人所察的。
欧阳沧浪长舒了一口深秋的凉气,缓了心头涌动后,道:“你很美丽很聪慧,对我欧阳沧浪也有极大的恩德,但我今生今世却要错失于你。”唐玉宣闻言,也是察觉了欧阳话语的真诚,刹那间不禁悲上心来。唐玉宣急地瞥过眼,习习夜风中,眼中似是进了什么细物那般,一只玉手儿去拭了一拭时,口中已无话语。
欧阳沧浪续道:“当初认识你,我很是欢喜,但后来我发觉,你身为黔教之主,舍不下教廷,离不开黔地,自然是不能嫁我的了,而我亦舍不下吴越,也是不能去入赘于你的。于是乎,便有了今日之悲。”唐玉宣头望向外,仍是不言不语。其时唐已感知欧阳心中对她的幽怨,只是唐玉宣到底是个极要强的傲骨女子,她不仅不愿表露,亦不愿多费口舌。
欧阳已知悉了唐玉宣的性子,便换了话头续道,“那柄大铁枪是我特地打造的,其实来时,我已将自个儿的身死置之度外了。我欧阳并非忘恩负义之徒,欠你如此重的恩情,若不得已为你而死,我也无可退避,无话可说。”唐玉宣听得欧阳沧浪此话虽直白却也真切,心头不免动了一动,泪珠儿险些又要出了眶来;但唐玉宣旋即又觉出,欧阳沧浪此话虽真切,但说出来却是就事论事,无男女间的情爱意味,心中不禁又凉了一凉。
为的不令欧阳瞧出自己的起伏心绪,唐玉宣问到:“我瞧你携带的那三个护卫似乎有些武艺,你现下在吴越是什么身份了?”唐玉宣毕竟是自己真心实意喜爱过、于自己又恩情极重的人,欧阳沧浪不愿欺瞒于她,便道:“来黔地前,我义父宋高已率党团大军打下了金陵城,我连同聂震天和卫南,是而今金陵城的三个领兵守将。”唐玉宣微微一惊,道:“原来如此。”唐玉宣这句原来如此却有些凄凉之意。但唐玉宣到底是个聪慧的女子,心中将将失落时,察觉到了自己的非分之念,便当即自止住了。只凭栏望着夜空远处,不愿言语。
静默间,欧阳随口道:“这些月日,我思来想去,觉着你我之间,是非不在彼此,而是这难以逾越的地域之遥与阴差阳错的身份之隔。若我身是女子,或你不是一教之主,兴许就没这许多痛楚了。”唐玉宣似听得倦了一般,道:“那些不必再说了。”欧阳沧浪一怔,才知唐玉宣虽为“柔弱女子”,心儿却比他这“大男子汉”果断得多。欧阳当下转过话头道:“不过你今夜能来看望我,我确是宽慰许多了。我还以为不会来了。”唐玉宣仍是望在院外,不言不语。
欧阳沧浪双眼忍不住掉下一二泪,道:“玉宣,明日我五人便回了,我愿你在这里能安康如意!”欧阳此话虽是真心实意,亦触动了自个的情结,唐玉宣听来却并不受用,她却想起一个不解之事,道:“你当时已在金陵,是如何得知我要攻打郑渊的?”欧阳沧浪拭了拭泪,回道:“那日我留下书信,离开了你和宿芳宫,行至南阳西南郊外时,碰到了几个劫道的小贼,被我降服了。那个小贼头叫董大武,他说愿习武安身,我又知你处需人手,便引他去了你管下的宿芳宫,并同他讲,哪日你率众打郑渊时,要他飞鸽传书与我。”唐玉宣听完明了,心中本该欣慰欧阳的报恩之举,却是欧阳已明言了他终究要离自己而去,故而那一点无关紧要的欣慰便也无了。
唐玉宣道:“你背上创口未愈,骑马不便,明日敷用龙涎膏,再静养一日,也未迟。”欧阳道:“嗯,我自会斟酌。”末了,唐玉宣道:“便这样了,我也该回宫去歇了。”欧阳沧浪料想,这极可能是二人“永别”了,他望着唐玉宣此刻清丽无比却殊无欢愉喜乐之色的脸面,莫名地生出了极大的不舍与愧疚。不舍自然是他割舍不下唐玉宣的年轻美貌,愧疚却是欧阳沧浪至此,心中仍瞒了唐玉宣一点,那便是他在金陵有一个等候他的,同时也是他真心喜欢的美丽女子,便是碰巧和唐玉宣同一姓氏的唐婷。
欧阳沉声道:“我送你一程罢!”唐玉宣心知二人即将,或许已经如同陌路了,诚然不必拖泥带水藕断丝连,便坦言道:“不必了!我武艺不比你差,片刻便能到得,你只管安歇了罢,明日我也不来看你了!”欧阳闻言醒转,泪珠也凝结在了眼眶内。拭去泪珠,欧阳望见唐玉宣背影如月,身姿清美,自眼前往远方暗处一闪而去后,便再也望不见了。
夜风习习,深秋冷寂。
次日,鸡鸣片刻,欧阳沧浪的彭杨二徒即醒转,其时晨光稀微,伴着深秋的丝丝冷气,百姓正次序苏醒。彭长燕醒后,行来杨在田处敲门,杨在田同师父欧阳沧浪睡同一个大房中。彭长燕一面轻轻敲门,一面口唤“师弟”。敲不几下,杨在田果然应声而起。而后二人行至游廊角上闲话。
彭长燕道:“师父他还未醒转?”杨在田脱口道:“正睡得酣,若要醒来,还不知几时去哩!”彭长燕不解道:“你胡说什么呢!”杨在田低声道:“昨儿后半夜我梦里醒来,觉出师父他似乎还未曾入睡,想是心事深重得很!定是今日要别了唐教主,他心中许多难舍!”彭长燕小嘴儿一噘,脱口道:“你又不是师父,你怎知道!”杨在田嘻嘻笑道:“我随口说说,又不打紧!”跟着望到彭长燕依稀可见美白的脸蛋道,“你本来也美丽可爱,但却总要这副假男儿的装扮!”彭长燕道:“怎地?你瞧不顺眼?若不顺眼时,你且望去他处!”
杨在田似乎想到他事,心中嘻嘻一笑,口上道:“昨晚唐教主宫中的酒宴,你可还记得?”彭长燕随口道:“记得一些,不记得一些。”杨在田道:“你酒吃得几分醉后,为何老是要与我敬酒?”杨在田不待彭长燕回话,续道,“你那时迷迷糊糊地扯住了我前衣襟说:‘你且看来!师兄我再敬你一盏!’我说:‘师兄你已醉啦,少吃些!’你说:‘难得唐教主这里美酒多,果品足,不吃白不吃!’不待我劝时,你又一饮而尽啦!”顿了下,又道,“你喝了自个的,又蛮要我喝,我不得已,只得尽了一盏!正要歇气时,你又倒满了一盏,扯我衣领说:‘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你若喜欢我,就陪我吃酒!’我听见心急,道:‘你当真醉啦,且小声些!这左右还有许多人呢!’你醉道:‘管他呢,你还未回我话呢!’我急道:‘是是是!我是喜欢你!’而后你迷糊一笑,将一盏酒又吃啦!”
彭长燕听杨在田这般说时,早红过了剑来,眼睛亦闪向了一边去,嘴上急道:“昨儿醉得厉害,我可不记得说了什么了!”杨在田见师姐满面羞红,知自己坦言出来,她必然是羞臊难当了。但杨在田听了彭长燕的果决话语,想到平日里她对自己的欺负,便不由有些怨气,道:“你总是那样赖皮,将我这个师弟作小孩儿一般对待!”彭长燕正要寻个话头以避开自己的羞窘之态,便朗声道:“谁让你不先我一步拜师呢!如今都已成了定数,你却还不认命?”彭长燕说时,已望向了杨在田来,且前刻的羞窘面色不觉中已变了欢喜来。
杨在田本有些怨气,但他见了彭长燕眉宇间的欢喜之色,那怨气便也消散了。这一刻,杨在田觉出,自己这个趾高气扬的“师姐”似乎真心喜欢上自己了。杨在田欢喜间,随口道:“你也不能总是欺我!”彭长燕道:“要我不欺你,你多多地讨我欢心不就成啦!”彭长燕说时,两眼已然放光。跟着灵光一闪,道:“你说师父他得睡到什么时候去呢?”杨在田道:“这个我却不知。”彭长燕小嘴一挤,道:“瞧你那笨模样,问了也是白问!”不待杨在田回话,又道,“你打头,咱们去瞧瞧那三个大兄弟去!”杨在田应了一声,两人便往欧阳三个护卫的住房行去了。
这一日,唐玉宣偕同左右,先是隆重安葬了马善等战死的紧要人物,而后赏赐了石冬月、向廷桢、覃开山等一些有功之臣。一些如司马艳风、欧阳沧浪等人亦安歇静养了一日。这一天,唐玉宣果然没有再来看望欧阳。只是午后,杨轻尘、司马艳风等人来同欧阳闲话了一会。傍晚时,吕氏姐妹亦来探望了欧阳,欧阳时下亦十分挂念于二人。末了道别,欧阳嘱咐二人好生同师父唐玉宣学习武艺,将来闯荡江湖,或是回吴越看望家乡,再行见面。
九月廿一日,晨起后,欧阳后背创口果然不大疼了。而后,欧阳沧浪唤了徒弟护卫,整理行装。太阳升起,欧阳六人默默归去时,司马艳风、杨轻尘等人却给唐玉宣诚心挽留,二人推却不过,同唐玉宣又是结拜过的兄弟妹,便也欢喜留了下来。而二人所携带来的多数人马,连同唐玉宣赠送的许多财物,由司马艳风和杨轻尘分别指定了一个统领和二三个副统,这日天大亮后则先一步回行了。此外,这一日回江北去的,还有原宿芳宫的一二百人马。宿芳宫本是唐玉宣暂借于杨轻尘,此时唐玉宣夺回五毒教廷,自然当归还宿芳宫权柄、人员于南阳。故而众人归去时,唐玉宣偕同杨轻尘任命了韩丹为统领,赵晚晴、夏冰为副统,三人领一二百宿芳宫女员回江北南阳去。
其时黔地虽处蛮荒,但此处山川繁多,物产丰饶,唐玉宣趁此秋末冬近之际,山中禽兽肥壮之时,邀请司马艳风、杨轻尘二义兄,又有二人的夫人郭采文、司马艳雪,连同唐玉宣的一众护法、刀主、唐玉宣的徒弟亦贴身侍者吕氏姐妹,外加一些弓马娴熟、擅于飞鹰走狗的随从教员,再有一帮设营、搭灶、取水、造饭、烧火、烘烤的低等的服侍教员,总共百来人马,浩浩荡荡地出了夜郎县城,望县城十数里外的西山围猎而去了。
这日午间,即是欧阳沧浪六人出了夜郎县境,亦是司马艳风的蜀都子弟、杨轻尘的武当同门及宿芳宫的女众们行近了境界之时,唐玉宣等人在教廷外西山中,飞鹰走狗围猎正欢。当夜众人就山脚溪边扎营造饭,而后燃起熊熊篝火,烤制当日的大小许多猎物,又有一些摘来的山果,可谓十分欢快。
饶是司马艳雪这个等同郡主的大家闺秀,碰着了此等山野间无拘无束、尽情快意的场面,亦是从未有过的欢快,这自然亦是她同杨轻尘出武当来黔地后,最为快乐的一日。郭采文嫁了司马艳风二三年,亦是这一次围猎与篝火最是欢心。郭采文欢心时自然想到了蜀都中待产的姜青然,她因将要临盆,自然与此无缘了。这一晚的后半夜,众人各自安寝时,却是唐玉宣忽又想到了欧阳沧浪,只是她想虽想,却也只能估摸着欧阳携带他五人,奔行到了何县的何地。唐玉宣生怕自己孤寂,只想了一想,便即止住此念头,将头绪引向教中当前的一些紧要事务,思索得一阵,渐渐疲乏,便也睡下了。其时经历了那许多波折,人生的聚散和悲欢,欧阳已归心似箭,只等回到金陵,迎娶等候他的唐婷,而后同她相伴不离。
正当唐玉宣想到欧阳时,旁侧营帐中的司马艳风亦搂着他的二夫人郭采文,同她耳边细话,司马艳风问道:“你今年可二十了罢?”郭采文道:“还差着半年呢。”司马艳风随口应了一声,续道:“我的原意是武林中腥风血雨,你得勤练武艺,免得遭遇凶险时,不能自救。”郭采文道柔声应了一下。司马艳风道:“照我司马家的家业财势,我素来不缺女子,你知我为何娶了你作二夫人么?”郭采文道:“我不知。”司马艳风呵呵一笑,道:“正是如此呢!”郭采文奇道:“你是何意?”司马艳风道:“你性情至纯且淡泊,不令人费心。我结识过蜀中一些美貌女子,她们心浮气躁,争名逐利,实是令人讨厌。如你这般淡泊名利,钟情于我,却是不多的。”司马艳风说罢,望着昏暗灯火下,郭采文素雅美白的一张脸蛋儿,鼻端下透着红热的一口小嘴,便凑上去好生亲吻了一下,而后夫妻二人依偎,便睡了。
九月廿二日,众人又换了左近山头,围猎了大半日,近午后申时,便满载而归了。众人回归教廷不一刻,宫廷的守门官来唐玉宣跟前报到:“西蜀司马家三个报讯人员,说是有紧急之事,需当面陈述与大公子司马艳风!”司马艳其时尚在唐玉宣旁侧,闻言便令守门官将三人唤进。片刻,那三人行近前来,司马艳风瞧见,才知三人领头的是黄四爷。
艳风迎上几步,而后黄四爷的贴近司马耳根道:“金陵西城主孔善民孔公,说是探听到冬月初一,宋高将在杭州登吴越王位,孔公欲趁机打回金陵,问公子您这边能借助多少人马!”司马艳风闻言一惊。其时司马艳风,连同旁侧的唐玉宣、杨轻尘等人,都还未知宋高要于杭州称吴越王的。司马艳风一惊之后,即刻将此重要讯息告知了唐杨二人,二人闻言,自然免不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