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金陵城降雪较前一次大了许多,城中许多贫苦百姓日子十分难熬。李传文、廖晨辉、熊益能等六人再次聚到了一个酒家的暖阁之中,向着炉火,心中颇为火热。坐议间,卫文升欢喜道:“将那压了大印的书信发往江北,而后拦截,抓捕聂震天便是十拿九稳的事啦!”展鹏道:“事不宜迟,须尽快张网!”李传文见廖晨辉静默不语,似在寻思,便望他问到:“廖兄可是有疑虑?”
廖晨辉随手举杯,喝了口清茶,道:“现下咱们已拟定了书信,亦预备了江北截信的人手,但在下昨夜寻思了半晌,觉着尚有一些漏洞。”卫文升不由脱口道:“什么漏洞?”廖晨辉道:“大印乃是聂震天的,但聂震天自始至终并未动过大印,咱们向他亮出压了印的书信,他自然不会承认。且班晓月身在聂府,大印又是经她之手取出的,若碰巧他二人对上了话,那咱们不是功亏一篑?且还有谋害聂震天以及图谋不轨之嫌!故而在下我思来想去,觉着此事若要干净透彻,还需将班晓月灭口才行!”
卫文升、严老六、展鹏三人并未想到将班晓月灭口这一层,此刻猛然听来,不免一惊。熊益能心中敞亮,其实已有同感,只是处死“义女”,到底有几分可惜。李传文只求掌控金陵,得心应手,于个把人物的折损倒不十分上心。
李传文道:“廖兄此言确有其理,若有可行之计,咱们便照此行事!”廖晨辉疑难道:“现下班晓月身在聂府之中,咱们府外之人想要动手而又不给聂震天遗下把柄,那是极难办到的。我思来想去,若聂震天自个儿除掉了她,那可是上上之策,但要聂震天杀了自己的女人,除非她变节,否则难以办到……”
卫文升道:“这是要咱们设法令班晓月和其他男人睡一块,同时又让聂老大抓了正着?”李传文如今颇为急切,道:“这可难了!时下紧迫,没有那许多精力再去谋划了!”廖晨辉晓得熊益能足智多谋,遂向他问到:“熊兄意下如何?”熊益能已然寻思了此事,便道:“在下浅见,若廖将军所讲上上之策不易办到,还有个中上策可以一试!”李传文道:“速速道来!”
熊益能道:“听说聂大将军府中有个怀了他的孩子的女人?”展鹏脱口道:“那女的叫季云!听说也是聂老大醉酒之时,她自个儿贴上去的,情愿给聂老大生孩子!”严老六笑道:“这半年工夫不到,聂老大的桃花运可当真不少啊!”众人本要发笑,奈何还有疑难未决,故又纷纷止住了。
熊益能续此话头道:“法子便是在这两个女人的身上!素来女人之间争风吃醋,极是厉害,不妨假季云之手排挤掉班晓月,令抓捕聂震天时,他二人寻不到彼此便是!”毕竟是谋害自己的主子,廖晨辉极怕此事暴露,便正色道:“若能灭口,那是再好不过!免得遗下祸患!”熊益能对杀死自己义女,多少有些不忍,便不言语。
李传文此刻已给点醒,他一面琢磨一面道:“聂老大的老婆因仇视而除掉聂老大的小妾……不错,此计倒是当下的一个良策!”展鹏和声道:“正是正是!在下已有所耳闻,说是这些时日,季云见班晓月迷住了自家将军,心中正十分怀愤呢!”众人捋出头绪,便依此而行。
便是在降落大雪、李传文六人谋划的这一夜,滁州全椒县小龙山东北坡头下的欧阳沧浪忽又想到了聂震天和陈灵素二人的旧事来。夜寝间,欧阳向唐婷问询道:“明日我想去拜访一下无尘道长。”唐婷道:“为何?”欧阳道:“我想同她谈论谈论聂震天之事。”唐婷道:“你是疑心聂震天并非害你的人?”欧阳道:“当初你也疑心此事,只是那时我几人心中激愤,思绪有些迷糊。现在想来,你那时的疑心怕是对的。”唐婷这段时日倒不如何去寻思当晚之事,但此刻听得夫君欧阳说起,心中便即赞同,道:“既是如此,你便去吧!免得心中有憾。”欧阳应了一声,而后二人安睡。次日晨明,天犹十分清寒。小龙山东面乡镇人家,已覆盖于一片皑皑的白雪之中。天色大明后,各家各户已升起了袅袅青烟,正自烧火做饭。因门前院落都积了落雪,故而许多人家一面做饭,一面又清扫积雪。
辰时四五刻,欧阳齐整了装束,戴了顶预防雨雪的斗篷帽,又带了四五斤苏湖产的名茶及一篮子本院中母鸡自下的鸡蛋,独自一人出了院门,望小龙山南侧行去了。杨窦二徒弟本要跟随服侍,欧阳道:无尘道长年长于自己,自己前往拜访,需得心诚实意,不携随从更为妥当。又嘱咐二人道:昨日村东头的王大爷家失火烧了半个屋子,二人可叫上师姐,随师娘去救济一些。杨窦二徒闻言欢喜,便转身去寻师姐和师娘。
天气清寒,冰雪尚未融化。欧阳着布履踩踏冰雪而去。二三刻后,欧阳到得当日师徒三人砍柴的入山路口,举头望见山道积一层了白雪,左右树木亦披了一大件雪白的大氅,偶有鸟雀穿行停落于小枝之上,抖动之间,白雪便簌簌簌地掉落下来。
欧阳望了几眼,只觉山中寒冷凄清,极是幽静,那逶迤上行的山道亦无有踩踏过的痕迹,显是山中道人还未有下山。欧阳遂沿山道攀行而去。不一阵,将至山顶,转身回望,见山的南面荒野、人家、田畴皆白茫茫的一片,直至近江岸一带,迷茫不可再见。因左近无有高山,视野极好,欧阳望得几眼,心怀倒是开朗舒适,寻思道:“难怪此处有道观,原来这山顶上风景如此美好!”
欧阳再迈几步,即登至南面坡顶,见覆了白雪的土石平场上,白墙青瓦、高低错落,起有三四个道家的房舍,前院正大门外正有两个四五十的妇人在那里清扫道路。两妇人见有陌生男子造访,微微一惊。欧阳左手提鸡蛋篮子,右手提清茶,急地趋前问话,道:“敢问大姐,无尘道长可再观中?”两妇人中稍前的一个,见欧阳神态恭谨端正,料想他必然有事而来,便不多话,径举手指道:“在里进右侧的经堂内。”欧阳道一句“多谢”,便进去了。
进院不几步,转过右侧房舍,果见一间大些的屋子开着大木门,便趋向前去。几步后,欧阳行至堂房正大门外,望见里边无尘正同两个年小一些的女道翻阅经卷。欧阳行前并不知无尘定会在观中,此刻望见无尘,自然安心。迈上台阶后,里边无尘等人察觉有人来,看清是当日碰见的砍柴男子后,都惊了一惊。
欧阳近前,望无尘亦道:“无尘道长,在下北面山下乡民石青拜见!”陈灵素颇为惊讶,但他瞧见欧阳面色端正,便料知欧阳造访必然有因,随口道:“有事么?”欧阳拜道:“冒昧前来,想同道长谈一些旧事。不知是否得便?”陈灵素微微一惊,道:“你是认得我?”欧阳道:“恕在下冒昧,在下识得道长的一个故人。”欧阳生怕陈灵素怨责而不待见自己,故而神态十分恭谨。
陈灵素听得“故人”二字,便放下经卷,行向门口,道:“你随我来罢。”欧阳应了一声。跟着急进堂中,将两手中的鸡蛋和茶叶向两女道递上,道:“一点百姓家的寻常小礼,还望笑纳!”两女道中的一个道:“那右边的是什么?”欧阳道:“两包是龙井,两包是铁观音。”另一个女道道:“您放下罢,师姐可能行去了。”欧阳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物品,急追出去。
片刻后,欧阳随陈灵素行来左侧一间燃有一盆炭火的小室中坐下。欧阳悄悄留心,见陈灵素着一袭淡紫绸衫,不新不旧,内里贴身有一白一粉两件纱衣,体态颇为匀称,且她头发乌黑,面目白细,纵是三十几岁了,瞧着却如二十五六一般清美。
坐下后,陈灵素道:“你有什么话,便请说罢。”欧阳道:“实不相瞒,我是金陵城中来的,在此避难。”陈灵素微微一惊,随口道:“这个多月来,也听了一些你们的事迹。只知来了个侠士,却不知是金陵的。”欧阳道:“咱们山南山北的,也算邻里。”欧阳察言观色,见陈灵素无抗拒之意,遂道:“当初与在下一同在金陵的还有一人,想必道长您认识!”
陈灵素道:“是哪一位?”欧阳道:“是聂震天。在下和他,还有另一人,本都是金陵城的三个守将,三人又以他为首。”陈灵素闻言一惊,面色随之一变,道:“我的事情,是他同你说的?”欧阳道:“正是。当时还是在杭州,我与他同为三宝党护法堂的刺客。党团的掌门人是宋高,如今宋高已率领党团打下了大半个吴越了,金陵便是其中的一个大城。攻打金陵时,聂震天是领军大将之一,我是随他的副将,打下金陵后,我们便是守城将领。”
陈灵素奇道:“那你为何又逃难来此?”欧阳道:“做金陵守将后,我因事外出过半个月,我手下两个副将趁我不在,连同他人,捏造罪名而构害了我!当时敌手众多,我一时难以获得清白,便奔逃了出来。”陈灵素道:“害你的人有他么?”欧阳道:“现在想来,恐怕没有。我出逃当时,并没有见着他。”
欧阳见陈灵素不语,遂又道:“这段时日我仔细寻思,觉着聂老大情深义重,他也不慕权势,恐怕不会害人。”陈灵素道:“你来此就是为了跟我讲这些?”欧阳急道:“不敢。”跟着道,“当日山下偶遇,听在下徒弟窦良提到道长您,心中十分感触,想不到聂震天口中念念不忘的一个人,竟会在此遇见。”陈灵素道:“你说他念念不忘于我?”欧阳道:“正是呢。聂老大如今还独身未娶。我瞧得出,这许多年来,他始终没有忘记你。他说当初不该负气出走,而后寻不见你,心中亦十分悔恨。”
陈灵素似是忆起当初之事,面容一动,眼眸子闪了闪。欧阳侧过旁边,不敢直望。静了一下,方听陈灵素道:“人生于世,磨难重重,男女情缘,亦复如是。生人心愿许多,但终究难以实现。”欧阳见陈灵素面容愁淡,试探道:“您想见他么?”陈灵素神色一紧,道:“十年都过去了,见了又有何用。”欧阳道:“你二人情缘不易,但始终不忘彼此,如今若能相见,岂非天意?”陈灵素道:“人生在世,实如一梦。你出去罢,我不送了。我师父在后堂清修,若久了搅扰到她老人家,便不好了。”欧阳闻言,不便再讲,便拜谢退出。
当天回至家中,欧阳又同唐婷商议道:“我想去金陵一趟。一面看望你父母亲,一面去聂震天府中查探一下,或是与他捎个话。当初咱们兄弟一场,也难得他对陈灵素一往情深,念念不忘。”唐婷道:“嗯,你便择个时日去吧。我也有些忧心父母亲的安危。”计议妥当,二人安睡。
话再说回金陵聂府一面。降大雪这夜二三日后,午时,聂府中服侍季云的妈子瞧见季云在西后院舞剑。其时院子中尚有许多余雪未消,这妈子心中既惊又疑,便急步上前,问询道:“夫人,您都怀胎二三月啦!怎么还能下这冰冷的院子来舞剑呢!”季云面上正有怒色,恨道:“班晓月那个狐狸精,我恨不能一剑杀了她!”
这个妈子已给廖晨辉指使的人吹过了耳风,见季云此状,正中下怀,便佯作正色道:“原来夫人是为的此事!”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想来也确是如此!大将军本就冷落夫人您,若班晓月再怀了将军的儿子,那夫人您的处境可就更难啦!”季云闻言一惊,停住了手中宝剑,一把握来妈子的手道:“王妈,我该怎么办!你可有法子?”妈子道:“说句实在话,老奴跟了夫人您!夫人您过得好,老奴面上也跟着沾光,夫人您若过得不好,咱们做奴才的也好不到哪去!”
跟着又寻思道,“班晓月那小妮子生得也确是美丽,若她这般日日同将军一处,怀上将军的孩子那是迟早的事了……”季云听红了眼圈,忽正色道:“长痛不如短痛!过两日,大将军要去东北军营一趟,不如趁此机会,将那狐狸精给赶出家门去!”妈子道:“她若不走呢?”季云哂笑道:“这还不好办!她会歌舞迷惑人,却非武艺,若赖着不走,我便打到她走为止!”妈子闻言,欢喜道:“这个确是!以夫人的武艺,那小妮子是无论如何都打不过夫人的!”
一日后,聂震天果真出了府去。正午时分,季云携了妈子和几个丫鬟气势汹汹来了东院,径往班晓月的起居之处迈步而去。片刻后,到得阁楼大门前,里边欢声笑语,咿呀不断,原来是班晓月的两个侍女一面在大铜镜跟前服侍班晓月梳妆打扮,一面在不住夸赞班晓月美貌呢。
左侍女道:“这件紫貂大衣穿在夫人身上可太合适啦!瞧着雍容华贵,犹如公主一般呢!”右侍女道:“可不是么!夫人本就美貌少见,再披上这件大紫貂衣,可就更不得了啦!难怪将军视夫人作珍宝一样呢,若换做是我,也是欢喜得不行呀!”左侍女也随之欢心一笑。班晓月见左右由衷夸赞,确又瞧见镜子中的自己美貌无比,心中便十分欢快,随口道:“你们还别说!听说这件紫貂大衣是东北的大山里的皮毛,金陵最为有名的‘珍珠坊’制作的,诺达一个金陵,只三件呢!若不是大将军的金面,任她再有钱,还穿不上呢!”左右二侍女闻言,似乎也极有面光,急出声附和。
恰巧这时季云等人行至大门口,往里看望,望见了班晓月三人的举动。季云大怒不止,一下跨步进厅,对身后侍女道:“来人呐!将这狐狸精与我赶出将军府去!”
班晓月主仆三人猛见季云四人闯入,季云又说要赶走自己等语,心中已然大惊,而这时季云的两个侍女已经奔上前将猝不及防的班晓月给拿住了。惊怒间,班晓月望着季云道:“你疯了吗?凭什么拿我!你只是一个替将军生孩子的女人,将军府又不是你的!”季云上前,一巴掌打下,道:“你这不要脸的狐狸精!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么?你是熊府里的歌妓,倒贴来大将军的府里!现如今还赖着不走了?”
班晓月气红了脸,正要反唇相讥,季云却已续道,“今天大将军不在,我正好替他收拾收拾!你这狐狸精妓女,从哪里来,就给我滚回哪里去!”
班晓月大怒不住,张口骂到:“你这个疯女人!你有脸来说我!”班晓月叫出一句,心中想到出气的话来,续骂道:“都说来金陵之后,将军都没同你睡过一夜!谁知道你肚里的孩子是不是将军的!倒有脸来赶我!将军夜夜由我服侍,以后咱们谁赶走谁还指不定呢!”班晓月叫出这一句,心中怒气大吐。
却不想,这一句极大刺痛了季云,季云曾经毕竟是护法堂的人,她气血上涌时,右手急出,一下捏在了班晓月的喉头上。班晓月肌肤本就细白娇嫩,且又不修武艺,筋骨不如季云那般坚韧,她“啊”地呼出一句时,喉头便给季云捏破了。季云见班晓月眼珠瞪大,眸子无神,嘴唇中流出了血丝来,心中不禁一惊,心道:“我只用二三层力道,莫非这小狐狸精就此死啦?”班晓月的两个侍女瞧见主子似乎已死,纷纷惊叫出声;便是抓拿班晓月左右手的季云的两个侍女也惊了一惊。
季云当下强作镇定,对众人道:“都别嚷嚷,死了便死了!就一个小娼妓,有什么了不起的!”季云对班晓月的两个侍女道:“你两个不必惊慌,以后跟了我便是!”两侍女既惊且怕,不敢讲话。这般安定一下后,季云向众人道:“事已至此!你们一块,寻个地方将这小狐狸精埋了,大将军处自有我来应付!”众人听得季云话声果决,心绪沉稳,心中惊慌也随之稳了一些,应声之后,便将班晓月抬出去了。
次日聂震天回府,季云不待众人声张,已自个儿行来聂震天跟前跪下。聂震天闻言大惊,不由怒斥了季云几句,险些一掌朝季云劈下。便是这生死一刻,聂震天见季云跪在地上,已哭得满面泪痕,又见她挺着肚子,形容憔悴,似是昨夜一宿未眠。
聂震天当下有些不忍,又想到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便含痛忍下了。跟着吩咐了管家,拨划一笔安置费,给熊府中的班晓月的父母送去。熊益能到得讯息,心中既欢喜,又有几分痛惜。廖晨辉、李传文等人闻得讯息,自是欢喜不胜。当天夜里,众人便谋划起构害聂震天的最后一步大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