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人声鼎沸,锣鼓梆子敲得咚咚响,戏台上弄杂耍的艺人引得看客连声叫好。
戌时夜色渐深,宾客们不免累了,有些夫人带着孩子先回家去,留下男人们在晏府待到最后。管事和戏班主耳语几句,踩高跷的艺人收到班主眼色,跳下来结束这一场。
戏台一撤,院子里顿时安静了很多,前席打着哈欠的老臣振作精神,眼光纷纷盯着侯爷先前出来的那扇屋门。
做官的耳目灵,方才就发现院里多了些人。那些人黑衣皂靴,作随从打扮,散落在院角,冷不丁将周围围了一圈。
“哎呀……”一位老大人低低惊呼,他年前刚从四品位置上退下,身子骨挺好,在职时几乎天天面圣,便看见一张面孔颇熟。
季维腰间没有佩刀,他带了几人从后门入,守后门的家丁恭敬放行,显然受过指点。河鼓卫动作轻惯了,一点未惊动吃喝赏月的祝寿宾客。
他对那个认出自己的老臣抱拳施礼,从角落走到酒席中央,朗声道:
“请诸位贵客稍等,侯爷一刻后将出来接几份寿礼!”
已得了消息的宾客们很是激动,寿礼要等宴快散了再请出来,定是举世难得的珍宝;准备打道回府的人也被钓起一颗好奇心,非要看一看这与众不同的礼物到底是什么。一时间遍地都是窃窃私语,也不管是哪家的侍从口气如此之大。
高烛燃得剩下一半时,夜风将云朵吹到圆月旁边,遮住了大半光亮。婢女们添了灯火款款退开,裙幅整齐地拖曳出一条长道。
道旁灯火明灭,灯下有美人信步而来。
顷刻间宾客皆不能语,只觉淡月朦胧下,满席珠玉琉璃、红烛银盏空成陪衬,被其容光一照,立时黯淡失色。
他的眉目清雅至极,瞳色如镜,映出花影绰绰,星辰邈邈。悬胆挺秀,唇似云霞,肤如皎月舒辉,发束一瀑苍墨。
众人看呆的刹那,老臣们齐撩衣袍跪下,三呼万岁。
美人自然便是今上。
今上身后跟着两人,中间那人牙白衣袍,是换了常服的晏世子。世子后面却是一位秀气的姑娘,走到一半就在宾客慌张跪拜的空当倏地改了方向,三两步插.进侍卫和婢女的空隙溜下了台阶。
河鼓卫统领季维替今上命道:“诸位平身,陛下今夜微服,不必遵平日礼节。”
晏煕圭站在盛云沂右侧,躬身道:“陛下来此为家父祝寿,家父与臣不胜感激。”又提声道:“晏府得以与众贵客一睹陛下惠赠,是寒舍之大幸。”
众人端坐席上,暗自思索今上要送什么贺礼给老侯爷。
吱呀一声,正屋的门从里打开,露出端阳候苍老的身影。
晏煕圭走上前扶着父亲,盛云沂坚持不坐,主人便也不坐,迎着秋风站的笔直。
只见今上稍抬左手,下首走来两个身形矫健、面容冷峻的黑衣侍从,抬着两口沉甸甸的乌木大箱子。
晏华予命下人接过。
盛云沂温和笑道:“朕知道侯爷身子不适已有些时日,世子费了心思寻见效的药材,一片孝心着实难得。昨日旬休,朕去了西城光渡寺,请主持大师在今日戌时为侯爷撞钟祈福,这是朕送给侯府的第一份礼。”
晏华予当即下拜,被今上执住一只手臂。
盛云沂垂眸,对上一双萧索的眼睛。他的目光从晏华予脸颊的皱纹移到鬓角的白发上,心中忽然空茫了一瞬。
底下一位小官喃喃念道:“陛下这是要把侯爷的病情弄得人尽皆知啊。”看到前上峰瞪他一眼,立马闭嘴。
溜走的苏回暖总算碰见了看热闹的陈桦舒衡,简短说明了自己已把东西给了晏公子,和他们一起来前院,真不知道那人就是当今天子,不然怎么也不会跟他搭上话。
再看盛云沂微笑的模样,周围人全被他容色所慑,当真是惑阳城、迷下蔡,国还没祸,就开始殃民了。
她想起烟火放完后听到光渡寺传来的钟声,以为晚钟敲的迟是南齐惯例,不料是国主为外戚祈福所下旨意。如此说来,今上像传闻中与侯府关系密切,可是在寿宴上明说寿星身子不好,又是极不正常的。
晏煕圭道:“陛下.体恤臣父,臣心惶恐。”
盛云沂道:“世子无需如此见外。”说完,又做了个手势让季维派人开第一个箱子,“此物是第二份礼。”
箱子一启,白花花的冰块就呈现在宾客眼前。乌木箱里几乎装满了碎冰,碎冰之上开着一朵柔柔弱弱的小白花。
“菩提雪!”
舒衡惊呼的同时,苏回暖也一下子认出了这朵花。菩提雪生长在极北严寒之地,药性依据炼制方式不同千变万化,只需一瓣,效果就能达到最大程度,并且不和其他药材相克。目前这花只在黑市上出现过,因产量稀少、难以保存价值万金,国主应是动用了不可计数的人力物力,才得到这么一小朵。
陈桦不认识这朵花,观好友的神情却尽数知晓此物极其珍贵,拉了拉舒衡袖子,道:
“侯爷的身体到底如何,你在公子跟前这么久,竟没吐露一点风声。”
舒衡无奈地叹道:“你该去问陈伯伯,他才是府中良医正。”
陈桦甩了袖子,从他身边挪开。
苏回暖也发现了黑衣侍从伫立墙角,内心存疑,不便说话,就定下心看这位年轻的陛下动作。
菩提雪的花瓣在黑暗中会散发淡淡银光,此时由于长寿灯的照耀不太明显。盛云沂令人熄灭十几盏灯,院里暗了几倍,众人瞧得清楚——那朵不起眼的小花在冰块中央洁白如玉,表面如丝绸一般光滑,几丝嫣红的脉络从花萼蔓延到花瓣根部,十分奇异漂亮。
晏华予命人小心合上箱盖抬到府中仓库,以手背掩口咳嗽数声,沙哑道:
“陛下盛情,老臣无以为报。”
盛云沂单只道:“侯爷保重身体为上。”
晏煕圭侧过身,不再看他。
苏回暖悄悄站在人群里。她离了原席跟府中医师一起,这个位置反倒看得明白,世子的目光隐隐嘲讽,又似悲哀,见她直直地望着,飞快地收回视线。
盛云沂示意季维亲自开第二个箱子。
晏煕圭默然许久,这时盯着那箱子片刻,忽地眼神一凛:
“且慢!”
盛云沂视若无睹,似笑非笑道:“来人,给老侯爷看座。”
晏煕圭本想上前一步,可将要出口的话终是化作满心郁愤。他深深叹了口气,目色凝重地看着父亲。
端阳候察觉到儿子的焦急,从容地挥袖道:
“开罢。”
晏煕圭握紧的手渐渐松开,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他站在这里,即使悲哀到极点,却丝毫无法动弹。
箱子里的东西……他闭了闭眼。
晏华予静静地地坐在椅上,沉稳如石像一般。他眼里不动声色地流露出一丝悔意,自己当年到底是怎么做的,竟与这孩子弄成了今天这样僵持的局面!
云朵飘移,一轮圆月银光炫目。
冽冽银光穿过几十年的岁月,岁月杳杳中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
院中三百祝寿宾客,便是这大厦将倾的证人。
季维已然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仍是满满的碎冰,然而碎冰之上,不再有纤纤白花。
迎着月亮凄凄的冷光,晶莹冰块里渗出微微的红,如菩提雪的花瓣。
底下有人尖叫,守在一旁的黑衣侍卫立刻一把掐断了那声音。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那是一颗惨白的人头。
人头五官清晰,两眼惊恐大睁,头发整齐地束起,仿佛原主走在路上,突然飞来一剑削了他的脑袋。
椅上,晏华予身子一晃。
盛云沂淡淡道:“此人是五年前谋害侯爷的主犯,两日前被河鼓卫就地正法,还侯爷一个公道。不知这份礼,侯爷可还满意?”
晏煕圭胸口起伏,单膝跪下,扶住父亲颤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