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不少人唏嘘不已,眼红晏家的遗憾晏家没有倒的彻底,与侯府关系不错的长舒一口气。
毕竟陛下还是念着与公子的交情。世事无常,陛下幼年和候府的关系那叫一个亲密无间……不提也罢。
此时苏回暖与陈桦择了处僻静墙角,一左一右守在失魂落魄的舒衡身边。舒衡初入药局时,苏回暖就觉得他见识广阔,极会说话,认为是在府中待久了沾染商人习气,不料他真的是商人子弟。晏氏做下害宋家家破人亡的事,总归积了点德,没有让其血脉断绝。
舒衡冷笑道:“我那三叔可谓恨太.祖父入骨,先是费尽心机自请跟去西域,又是不顾国家大义令两国反目,侯爷能保他,当真是视我宋氏如眼中钉。”
陈桦想要劝他又无从开口,苏回暖见状温言道:“侯爷对你家里心中一直有愧,栽培器重你,对你不能说不好。”
舒衡道:“我那时已经十五岁了,现在不会比少时更加不晓事。我自小喜欢医术,家里不许,侯爷收留我后让我跟着府内医官学医,时常还能受到太医院御医的指点。不管他如何打算,我孑然一身,确实受惠良多。”
他望着陈桦,眸光清润:“宋庭芝设计让先帝把他召入宫中问询,先帝认定是宋家与陆将军伙同谋逆。侯爷上表宋庭芝揭露有功,他免于一死,但宋府被内卫烧的干干净净,甚至排查路人,避免有漏网之鱼。宋氏受家内小人所害多于晏氏的利用,我虽然不能待侯爷如陈伯伯待他那样,却也能保持一颗平常心。我……”
陈桦轻声道:“所以你准备趁晏氏扶持药局,离开府中自立家门,重振宋氏?”
苏回暖简直无语了,盯着脚尖喃喃道:“你应该说我跟你一起去不要担心之类的啊……”
舒衡又是无奈一叹,“你说的差不多了,我只是不想再靠晏氏。公子知道我的意思,所以才让我与你一同去药局的。重振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我凭自己的实力挣一分家业,还是颇有余力。”他自幼耳濡目染经商之道,所学医术又多于一般的医师,着实不用担心生计。
陈桦听得连连点头,灵秀的瓜子脸上满是认真之色。
舒衡也不计较,他向来很有耐心。
苏回暖看着圆圆的月亮,大有人世无常、鲜克有终之感。她记得齐明当初和她介绍南齐风土人情,直说国朝陛下连赐下的毒酒白绫都是从晏氏低价进购的,所以百姓自古单纯,愚民策略从来可行。
她忽地想到一事,问道:“宋府既留有后人,那么被抄的镇国将军府和吏部尚书府呢?譬如那个和亲西夜的黎国公主?”幼时母亲和外祖失散,玉霄山又消息闭塞,她对母系亲族一无所知。
陈桦道:“陆大将军自刭后,她自缢被救下,此后入了青台山的道观,就此不问世事。”
“那就是还在人世?”
陈桦摇摇头,道:“家里失势,又非血脉相连的宗室,说不定早就没了。”
苏回暖刚刚跳起来的心又跌了回去。
她理了理头发,垂首轻轻道:“真是可怜。”
夜间凉意渗人肌骨,幽幽的灯盏映着宾客们神情各异的脸,院中氛围越加森然。
屋前,晏煕圭起身侍立于老侯爷椅旁,挥袖令等候的陈潜上来诊脉。众人都道今上这椅子搬的巧,若侯爷不是坐着,恐怕早就倒了。
盛云沂平静地笑道:“侯爷还有何请求,一并说出来,朕定会应允。”
连削爵都一句话风轻云淡地允了,还有什么不能允的?
晏华予出了一身冷汗,缓了一会儿,仍强撑精神道:
“臣恳请陛下……”
风乍起,棉絮般的云飘过月亮,天地暗下来的一瞬间,有轻微的呼吸出现在屋顶。
晏煕圭看了看浓密的云层,打断父亲的话,吩咐道:
“来人,掌灯。”
角落里府中家丁听到命令,正要往灯架上添油,突然无声无息地软倒了下去。
灯闪了闪,爆出一朵火花,照亮了那片角落。身材高大的家丁矗立墙根,面容木然。
长长的粉墙前依次亮过灯,正要点到第四盏时,院中冷光一现!
临东墙而坐的宾客席上汩汩流出殷红,一个商人慢慢从座位上瘫倒,眉心正插着一把银湛湛的锋利小刀。
暗器频发,河鼓卫飞一般从四面跃出,只见漆黑的屋檐上人头攒动,几人如夜枭沿屋顶张臂滑行,闪电似的朝堂屋奔来!
季维大声喝道:“护驾!”
他指挥着内卫,从靴内抽出一把短刃飞身上前,只听今上厉声道:
“护住侯爷!”
他咬了咬牙,对方倾巢出动,看这架势约莫有几十个好手,而河鼓卫只有没佩刀的十个,虽是千里挑一的死士,却有寡不敌众之嫌。今夜宾客极多,家丁又不抵用,最好的选择便是保护今上。
底下一片混乱,大喊大叫的宾客们你推我搡,晏煕圭见没亮完的五盏灯齐齐一闪,心道不妙,果然片刻后几个人身子一摇,在人堆里由竖变横,引起纷乱尖叫。油灯里不知放了什么东西,点燃后的药效让靠墙的人立马倒了一片。
混乱的人群不可控制,晏煕圭用袖剑挡住暗器,高声道:
“灭灯!”
两个河鼓卫奔至墙边,剑刃短小,只能近身灯架,用掌风一盏盏扫过去。
越来越多的刺客跳下屋顶,正房前兵器交接之声不绝于耳,季维带人把刺客阻在两丈开外,额上汗水不停掉落。很快,石阶就染上一大滩红色。
盛云沂眉眼凌厉,拔出插在一人颈上的软剑,顾不得腰后飞来的银箔刺入肌肤,快速道:
“小心身后!”
长久以来的默契让晏煕圭反手刺出一剑,背后的刺客鲜血狂喷,他踩着刺客的背踏到台阶顶端,一叶银箔迎向盛云沂右侧,他正要挥剑挡开,流血的左臂被人重重一拉,剑上力道顿时偏差,暗器转了个角度射入黑暗。
“噗”的一响,极轻微,是兵器入肉的声音。
然后他听见一声低低的呼唤:
“小煕。”
晏煕圭蓦然回头。
盛云沂发丝衣襟沾了几滴血珠,却文丝不乱。他所立之地方圆三丈已无刺客,那些人如潮水般疾疾退去,远方一声唿哨,院子里顷刻间只剩下一地狼藉。
刺客的目标只是端阳候。
昏暗中,晏煕圭在老侯爷的椅脚跪下。
晏华予面上依旧从容淡静,仿佛锋利的银箔插入的不是他的身体,因中毒而凝固的黑色血液也不是他的。他少时习武,随着年纪见长,只有眼力从未改变,方才那尽力一拉,意料之中地调整了暗器射向。
晏煕圭的声线微微颤抖:“你让我不要添乱,我何曾有……”
晏华予目中浅浅露出一丝笑意,虚弱地道:“你做的很好,家里本该有这一日,就像人总是要死的。”
他的右手食指勉强地抬了抬,眼神固执地看着前方。
盛云沂伫立了许久,拂了衣袍半跪在晏煕圭身边,与小时候一模一样。
“伯伯。”
时隔多年,耳边终于再次响起熟悉的称呼,晏华予一时眼角湿润,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恍惚间想起先帝在时,孩子们都还很小,每年夏日,太后会带唯一的孙子在府中待上月余。那时候自己家的小儿子和小皇子天天同吃同住,夜里从房间里跑出来在花园里钻假山看星星,他轻易就发现了他们里衣上的泥渍,却从未拆穿。他送给小皇子玉佩,精巧的小算盘,教两个孩子看账目,姑母在亭子里坐着,含笑看着他们。
大概都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晏华予浑身剧痛,双腿沉重无力,连张开嘴唇都分外艰难。
晏煕圭感到自己的手冰冷至极,视线掠过凌乱的院子,下意识要叫医官。宾客们逃的逃倒的倒,替晏华予诊脉的陈潜挨了一刀昏死在地上,太医院的人不见踪影。幸存的人被河鼓卫聚在一起,空旷的席上只有萧萧的月光。
他的声音卡在喉中,想要冷笑,却将手覆在眼上,遮住了即将滴落的泪水。
晏华予咳出一口血,肺部压力减轻了些,道:
“我早就存了这个心,不要怪陛下。”
晏煕圭不语,过了很久,才道:“重华,让你的人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