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能在短时间内,兵力从不到千余,瞬间膨胀到十几万,并围了台城,是因为梁国国内无数对现状不满的人,把侯景送到建康城下的。
“说到底,还是体制问题,历代都是如此。”李昉把论据列了一通,给出论点:
“高门士族把持着人才选拔途径,以武晋升的渠道又很难走,导致地方豪族和寒族子弟在体制内看不到入仕、升迁的前途,就只能另辟蹊径,选择投机。”
“高风险高回报的投机,就是造反、政变。”
“地方豪族撺掇外镇的宗室造反,寒族出身的佐官佐吏鼓动府主造反,甚至大量不得志的士族,也撺掇某位皇子、宗室夺位。”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获得高额的回报,成为新朝或者新皇帝的肱骨之臣,实现人生的大跨越。”
“当国内局势稳定时,这些人没有机会,所以,他们选择投机,人心思乱。”
“这才是病灶,体现出来的症状,就是历代总是摆脱不了的噩梦,宗室残杀,地方和中枢不断内战。”
说了一番,李昉对父亲所开出另一个治病药方夸赞起来。
朝廷以科举考试选拔人才,分士、庶两榜,给了士、庶子弟一个公平的入仕渠道,之后的晋升,也不在看中门第,而是看重政绩。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读得了书、读得好书,于是,朝廷又给了“武”这条通道。
凭军功可以入仕,且文武可以转换,缩短将军号的阶梯,无军功不得封爵,一些列措施,使得寒族以及根本不识字的平民,有了体制内稳妥的“卖命”升迁途径。
开设军校、低门槛的入学资格,军校毕业生直接为尉官,等等,让勋贵、官宦们众多子弟的入仕、升迁有了保障。
子孙后代入仕有了保障,勋贵、官宦们也就放了心。
也让起于行伍的兵卒,有了从兵变将的机会,这种机会,不是来自自己依附的将领、而是来自体制。
当社会的各阶层,都在新体制下,安稳地获取相对公平、通畅的入仕、升迁渠道,可以按规矩接近、进入权力中枢,维护、争取自己的利益,他们为何还要投机?
李笠对儿子的夸赞不感冒,他看重的是儿子能想通事情的关键,这才是最重要的。
毕竟若大家业,将来总要交到儿子手中,如果儿子成了如同隋炀帝那样的败家子,那么他毕生的努力,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至于儿子给出的结论,李笠有看法:“投机是肯定会投机的,这是人的本性,因为人性是逐利的,而暴利的诱惑,总是吸引那些胆大的人。”
“即便这新体制稳定下来,也不会缺政治投机的人。”
“目前新体制若能稳固实行,只是初步解决了大环境的问题,但是,政治投机,防不胜防,什么体制都无法杜绝。”
“为什么呢?风险大,回报高,对于某些人来说,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与其寒窗苦读十余载,参加科举博个金榜题名,然后在官场熬资历慢慢升迁,亦或是从军,在战场上玩命军功,还不如...”
李笠看着儿子,一字一句说:“还不如,想办法接近皇帝、储君,投其所好做恩幸,凭着南朝历代‘寒人掌机要’的规矩,直接入中枢,参与决策。”
“这条路的回报,你说高不高?”
“或者,作为某个皇子的亲信,策划夺嫡,文夺或武夺,武夺的话,在地方上起兵的难度极大,但在京城发动宫变,不是不可能。”
“发动宫变,所需投入的兵力相对少很多,数日内就能见结果,若是用做买卖的话来说,就是成本低、变现快、收益超高,你说这买卖会没人想做么?”
“或者,身为皇帝近臣,在其弥留之际,篡改遗诏,伪造遗命,要么挤掉即位后可能对自己不利的储君,或者投机,另立新君,以此换得继续受重用...”
“更要命的一点,一旦出现少帝临朝的局面,怎么办?少帝倚重宗室,帝系转移,倚重外臣,朝代更替,怎么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这是李笠留给儿子的思考题,在明清时期,少帝即位后坐稳江山的概率还是很大的,除了末期,或者出了奇葩。
但在南北朝时期,少帝很难坐稳江山,无数次皇位乃至朝代更迭,无不说明了这点。
李昉想了想,问:“父亲,莫非,这也得靠新体制来解决?”
“是啊,不靠体制,难道靠人?”李笠苦笑起来,“刘宋国祚不到六十年,萧梁多些,但其实,当年侯景若攻破台城,梁国不死也残,国祚估计也不到六十年。”
“就不知,李楚能活过六十年么?毕竟,我们不能保证自己的年龄,恰到好处的结束。”
“也许,父亲活得太长,熬死你,导致将来皇太孙即位,亦或是你在位时间不长,未成年的太子即位,到时候,真是...”
人死如灯灭,他再怎么厉害,死后儿孙坐不坐得稳江山,已经无能为力。
但是,完善、改进体制,尽可能增加“安全系数”,确保国祚长一些,还是能试一试的。
刘宋开始的“世家居高位(清贵无实权)、皇子镇要冲(皇子、宗室在地方拱卫京城)、寒人掌机要,武将执兵权”体制结构,看起来很稳。
但实际上并不稳,所以南朝历代都短命,问题出在少帝临朝这里。
少帝临朝,必然和辅政大臣起冲突,如果不被辅政大臣干掉,就必然把辅政大臣干掉,亲自抓权。
但少帝抓权后,基本上不得要领,各种胡作为非,各种作死。
皇权如同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剑,靠着血统继位的少帝,可以握着剑柄,却未必能把剑用好。
无论是把政务委托给自己的心腹,还是自己亲自操作,很大概率最后玩脱。
因为利剑可以杀坏人,也可以杀好人,甚至会砍死自己。
人无法确定自己的生死,即便是皇帝也不可能,李笠无法保证将来不出少帝,所以把问题留给儿子思考。
“新朝,要有新体制确保稳定,不能走老路,否则....”
他缓缓说着:“总不能,一位鄱阳人,年少时看着李三郎在鄱阳鱼市卖鱼,年轻时看着李三郎发迹、慢慢身居高位..”
“中年时看着李三郎建国称帝,年迈时,看着李三郎的儿孙自相残杀..”
“到他八九十岁,李三郎建立的国家亡于内讧,轰然垮塌,于是,一个慵懒的午后,他坐在鄱阳城外码头的树荫下..”
“看着西流的鄱水,想着李三郎昔日摇船靠岸、拎着鱼篓去鱼市摆摊卖鱼的身影,想着李三郎衣锦还乡的壮观情景,唱道...”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李笠唱着曲,曲调萧瑟,带着些许凄凉。
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年迈老者,坐在码头边上树荫下,看着流淌的鄱水,回忆着家乡名人李三郎的一生事迹,感慨着世事无常。
世间没有不灭的王朝,但是,李楚的国祚,能不能,能不能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