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德让以下蕃汉文武则在王帐左右席地而坐。
刘纬、曹利用各就一案,正对王帐。
耶律隆绪举杯。
阁门使遂唱:“饮!”
刘纬倒是举杯了,怎么端起,怎么放下,滴酒未沾。
王继忠、曹利用齐道要糟。
耶律隆绪视若无睹,神情如故,他做了十年的儿皇帝,还有一个干爹成天在眼前转悠,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忍。
萧绰却是忍不了,脸色铁青,已到发作边缘。
也就韩德让有资格不告而语,转圜道:“刘使年幼,可是不能饮酒?”
刘纬跪坐抱拳:“回北朝相国,外臣乃我南朝信国公属官,三年丧期未尽,不敢饮酒。”
耶律隆绪闻之色变,竟似一语而醉。
萧绰亦是感慨万千,但凡契丹国内有一人抱此想法,都不至于携子犯险,更不至于深入河北腹地孤注一掷。
韩德让突然改变立场:“南朝周王昨年薨,其时尚未封王,亦非储君,不应叙君臣之礼。”
刘纬又道:“外臣曾因此事遭言官弹劾,但我南朝皇帝陛下将弹劾奏疏留中不发,也未因此训诫在外臣,显然是认同多一点,外臣若不守制,岂不是一错再错?”
“刘使言之有理。”韩德让起身朝行帐作揖,“刘使守制三年,请太后、陛下别宴以赐。”
萧绰柔声道:“刘使随侍南朝皇帝巡幸河北,身份清贵,但值兵戎相见,礼数难以周全,请刘使暂伴我契丹皇帝左右。孤一再失礼,待两国盟好、刘使南归之日再作弥补。”
这么一闹,曹利用、王继恩不好意思再大吃大喝,契丹南院汉臣也是无精打采,惟独契丹北院文武该吃吃、该喝喝,嬉笑如常。
萧绰忽生无力感,再活五十年又怎样?还能将契丹各部杀绝不成?
……
即便别案而宴,刘纬也没什么胃口,脑子里、肚子里全是一路惨状,吃什么吐什么,草草将大腿内侧溃皮处清理了一下,便裹着毛毡和衣而卧。
他忽然明白赵匡胤、赵光义,赵恒为什么厚待河北士子了。
自安史之乱起,河北附近的胡化就已不可逆转,甚至安史之乱过去百年,幽州百姓仍奉安禄山、史思明为“二圣”。
幽州也就成了后世科索沃,异族崛起极具民意基础,契丹这才大一统。
赵宋君臣不得不面对河北继续胡化的趋势,从而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才力笼络河北士族。
五十年!
从周世宗柴荣算起,河北民众硬是以一路之地,硬抗大一统契丹,平均寿命三十五,战到几乎无丁可征,支离破碎已不足以形容,却始终将胡化趋势挡在河北境外。
如此艰辛,却被一纸盟约悄然越过。
澶渊之盟以后,赵宋君臣凭借年二十万匹绢、十万两银的输出,硬生生得已然胡化的幽州逐渐汉化,并在历经契丹、金、元三朝、将近五百年的统治之后,仍以汉地、汉人自居……
“南使可曾休息?陛下命我等诊治南使股间擦伤。”一内侍领着医官在毡房外请见。
身体是自己的,刘纬不住嘴的道谢。
那医官敷以草药、回以细细叮嘱:“溃烂面积太大,天冷又得捂着,南使回朝最好乘车。”
内侍又请刘纬赴耶律隆绪寝帐觐见。
在人家屋檐下,吃人家的,喝人家,哪有什么愿不愿意?能和耶律隆绪接触,也不是坏事。
寝帐为圆形穹庐,尖顶高耸,直径六丈,以皮革、毛毡缝制而成,内里灯火通明,外面丝光不漏。
与其说寝帐,不如说是便殿,文书如山,伴榻而眠。
但耶律隆绪无政务可理,多是些署名用玺的程序事,多看、多听、不做,三十岁的青年,不可能一点想法都没有,由衷欣赏刘纬为赵佑守制三年之举,拿着那首江城子赞道:“弱冠之龄,如此才情,刘使前途不可限量。”
刘纬跪坐在耶律隆绪左侧,怏怏不乐道:“诗词于国无益、于民无利,实为小道,仅可怡情,北朝皇帝陛下万万不可沉溺其中。”
耶律隆绪不由侧目:“我契丹之小道,难道不是南朝之良药?”
刘纬道:“外臣不敢苟同,井蛙不可以语于海,夏虫不可以语于冰,北朝皇帝陛下、太后殿下在位,南朝与北朝能商能谈,换作萧达揽之流,即便我南朝皇帝陛下愿意,外臣也不愿。”
耶律隆绪不悦:“两国交兵,各为其主。”
“毁诺杀降,逼民以死相搏,明明是误其主,何时成了为其主?”刘纬不急不躁,“我南朝太祖曾幸开封武成王庙,观历代两廊所画名将,以杖指白起曰《起杀己降,不武之甚,何为受享于此》,遂命人去之。”
耶律隆绪冷笑:“白起杀得?萧达揽杀不得?”
“不就是杀不得吗?”刘纬轻描淡写,“白起安享晚年,自绝于君赐,至始至终,不曾误君。”
耶律隆绪怒起:“刘使不愿捐弃前嫌?何必要来?”
刘纬胆寒,怯怯问:“北朝皇帝陛下陷囹圄而不急不躁,是胸有成竹,还是心有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