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紫微宫,西上阁。
深夜,阁中寂静无声,昏暗的烛火从壁灯烛台散发,养神安宁的檀香在香炉中升起凝而不散的青烟。
西南角的隔断内间,冯良伺候天子安歇以后,也在此歇息睡觉,此刻睡得真香。
阁外,几名值夜的宫女和内侍低着头靠着墙打瞌睡,不远处的廊庑下,站着一排禁军卫士,还有内宫宿卫的千牛备身正在西上阁和大业殿附近巡夜。
寝阁内里,一张宽大的四方卧榻,四面罩着厚厚的帷幔,从里面发出轻微均匀的呼吸声,时不时地还响起几声略显浓重的鼾声。
杨广自从回到洛阳以后,除了去过几次安福殿萧皇后寝宫,其余时间都是独自住在西上阁。
从辽东回来以后,杨广的睡眠变得很差,易醒难眠,多数时候辗转反侧都难以入睡。
白日里他基本都在大业殿处理政务,安排河北、山东等郡的平叛剿贼事务,忙得焦头烂额。
很累,但每晚回到西上阁后,一躺下还是睡不着,以至于杨广的精神状态下滑严重,人也消瘦了一圈,变得更加暴躁易怒。
今晚杨广喝了太医署几名老太医紧急研究改进的安神汤后,倒是很快睡着,这也让冯良和一众伺候的宫女内侍大大地松了口气。
忽地,帷幔里传出的呼吸声变得短促起来,好像喘不过气,被人掐住脖子那般。
卧榻上躺着的人在奋力扭动挣扎,表情很是痛苦狰狞,两眼却是紧闭,似乎陷入了可怕的梦境中。
“啊~!”
一声有些突兀惊悚的惊慌大叫刺破了内宫寝区的宁静。
杨广猛地坐起身子,睁大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大口喘着粗气,浑身仿佛从水缸里捞出来一般湿透。
冯良连鞋袜都来不及穿,急急忙忙从外间隔间冲了进来,还撞倒了一个一人高的青白釉瓷瓶,哐一声倒在地上砸成碎片。
打瞌睡的宫女内侍也是悚然惊醒,急忙进入阁中将灯火拨亮点燃。
西上阁外更是亮起大片火光,闻讯而来的千牛备身和禁军卫士将寝阁团团围住。
今夜值宿内宫的千牛备身,虞晦和段纶二人,急忙单膝跪在阁外,焦急地大声问道:“敢问陛下无恙否?”
冯良掀开帷幔,望着还满脸惊滞的杨广,长长地舒了口气,原来皇帝只是做了个噩梦。
“陛下?陛下?”冯良小声呼唤,壮着胆子轻轻推了推一脸木然的杨广。
杨广好半天才从梦境中回过神来,咽了咽发干的喉咙,声音沙哑地道:“朕无事...让...让他们都安心,散了吧...”
冯良点点头,忙命人去外面传话,同时令宫女点亮烛火,端来热水,拧了拧湿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皇帝额头上的汗渍。
杨广接过毛巾擦擦脸,这才彻底回神,刚才梦境中濒临死境的感觉,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喝了一盏暖暖的参茶,噩梦过后杨广却是再无睡意,索性披上裘袍,打开西上阁的门,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瞰着深夜里寂静一片,黑暗一片的紫微宫。
寒夜里的冬风愈发冷了,杨广不禁一哆嗦,掖紧裘袍,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天,只见点点雪花飘飘而落。
洛阳今年的头场雪,来了。
回到阁中,暖烘烘的地龙烘烤着,与外面的寒冷是截然不同的一方世界。
杨广斜倚在软塌上,一手扶额,面容冷寂憔悴,睁开的眼缝里却是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速去传旨,急召安先生进宫,朕有要事相商!”杨广低沉的声音让冯良心中一震,不敢耽误,应了声喏,忙下去安排小黄门跑腿。
半个时辰以后,披着黑色大氅的安伽陀来到西上阁,朝着皇帝拱手施道揖,解掉大氅随手递给冯良,未等皇帝招呼,就一撂袍服下摆,面色淡然地跪坐在一侧案几后。
冯良赔着笑脸接过大氅,杨广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安先生,朕又做那个梦了。自从辽东回来以后,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类似的梦,先帝曾经也做过...”
杨广幽冷的声音仿佛在西上阁掀起一股寒气,烛火摇曳,安伽陀却恍若未觉,神情依然镇定自若。
安伽陀微微一笑,捻须思索片刻,淡淡地道:“贫道看过内宫密档,当年先帝的确梦到过大水围困了杨山。不过这次陛下的梦境,却又有所不同。”
杨广眯起眼睛,一边回忆着,一边露出几分恐惧,低沉道:“朕站在扬州城头,亲眼看着滔天洪水四面而来,扬州城浸泡在大水之中。突然,从水中跳出十八个黄髫小儿,将朕团团围困。他们猖狂大笑,撕扯朕的龙袍,将朕拖入水中,掐着朕的脖子,按住朕的手脚,想把朕溺死在水里...”
安伽陀神情不变,一挥拂尘,掐指默念着什么,眼皮低垂,一副高人做派。
杨广充斥血丝的骇人眼睛满怀希冀地盯着他,也不出声打扰。
片刻,安伽陀微笑前躬道:“陛下,您与先帝所梦,昭示的意义是一样的,只不过,陛下所梦比起当年先帝所梦,更加具有指示性,也更加明确。恭喜陛下,这是冥冥中,先帝在保佑陛下,保佑大隋!”
“哦?”杨广冷肃的脸上勉强露出一抹笑容,淡淡地道:“安先生不妨直言,为朕解梦!”
安伽陀淡笑道:“扬州,乃是陛下龙兴之地,也可代表着我大隋的龙庭祖业。大水冲垮扬州城,预示着天下臣民中,有人有不臣之心,妄图觊觎神器社稷,坏我大隋江山!”
杨广双眸猛地迸发出实质般的寒芒,冷厉地低沉道:“如今山东等地乱民四起,相聚为盗,趁着朝廷全力征辽之时,啸聚山林,攻州陷府,此梦境莫非是指代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