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白日在房间里踱步思量,夜晚在床上辗转覆辙,彻夜难免;每当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就奔向门口,喊着:“是不是江宁的消息?是不是江宁的消息!”
在数日未得到任何回应后,少年郑森的心彻底绝望了,他让下人为自己准备了白衣缟服,香烛银纸,日夜哭拜。
终于,几日后,他等到了江宁的消息——江宁沦陷的消息和老师的消息:
可惜不是英雄的悲歌,而是“水太凉的笑谈”!
原来自己的老师并没有选择以身殉国;而是以’水太凉’为由,领先剃发,归降了满清建奴。那位叮嘱他将‘忠于国家’放在第一位的老师,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满清建奴的礼部侍郎!
少年将军郑森顿时心如冰水,整个人倒在地上。
整整一日,郑森未进一粒食物。
待第二日,他的父亲郑芝龙进来瞧他,脸上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心疼自己儿子日日夜夜受的煎熬、心疼自己儿子未进寸米的身体;
但也欣慰,
有了这个教训,吾儿当真正明白这个吃人的世道——忠义之道是条死胡同,唯有见风使舵方为生存之道!
只是该如何劝导呢?
郑芝龙头疼起来,他了解他的儿子,那是个很有主见,性格倔强的主!
“父亲,”儿子郑森微微睁开疲倦的眸子,有气无力得唤了一声。
“真是傻孩子,”郑芝龙脸上满是怜惜,轻轻骂了一句,接着长长叹了口气道:“这忠君之道,为父也不懂,也不晓得如何劝你,但是…”
郑芝龙说到这里,轻轻瞄了自己宝贝儿子一眼,见他嗯了一声,没有反驳;于是松了口气,继续劝道:“森儿,你的老师如今活得好好的,这是大好事情。不管如何,活着总比死了好。”
不料,少年郑森质疑得摇了摇头:”父亲,孩儿觉得,活着未必比死了好。”
“哎,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再说,你老师也未必是错的,有时候人顺势而为乃是智举,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大势之下,倒也不用苛求什么忠义之道----”
郑芝龙平日里口才很好,但面对自己儿子却有点语无伦次,说了半响,又自觉说得义正言辞,于是规劝道:“森儿,你老师期许你成为参天大树,胸怀天下,忠于国家;既然你老师都做不到;那你做学生的也不必如此纠结于此了。”
郑森倔强得摇了摇头。
郑芝龙握紧了拳头,深吸了口气,似乎下了一个很大的觉心,盯着自己宝贝儿子的双目,一字一字说道:“森儿,兴许,你老师教的所谓忠义之道,本就是错的。”
“啊,”郑森的脸色苍白如雪,眼睛眨了眨,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你说什么?你…觉得老师说的忠义之道是错的?你平日不也是这般教导孩儿的吗?”
郑芝龙神情无比严肃得点了点头。
“不…”少年郑森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吼叫,从床上蹦跳起来,往门外冲去。
“森儿,”郑芝龙抢步想抓住自己儿子,却抓了个空。
“拦住….,”郑芝龙话没有说完,又强行收了回来。
“主公,要拦住少主吗?”一个暗影出现在郑芝龙面前,低声问道。
“罢了,让他冷静冷静也好,”郑芝龙挥了挥手,又道:“派人跟着他。”
“诺,”暗影悄然退去。
郑芝龙却一动不动,他对自己宝贝儿子充满信心;
一个个如此小小坎都迈不过去,有什么资格做我郑家的麒麟儿?
郑芝龙坐下来,半个身子倚靠在椅子上,微微合上双眼,等待着郑家麒麟儿的涅盘归来。
---
三个时辰后,郑芝龙的宝贝麒麟儿终于如他所愿,噗通一声跪倒在郑芝龙面前:
“父亲,孩儿这多日来行为莽撞,让父亲挂怀,当真不孝!”
“好,好,好,”郑芝龙心中大喜,几乎要老泪纵横。
作为父亲,没有什么比儿子的‘回头是岸’更令心动的事情了:“吃一暂,长一智,森儿,你现在明白也为时不晚。呵呵,即使是老师,有时候也难免会说错话。”
“父亲,老师说得并没有错;”郑森的眼神坚毅,字字如针。
“啊,森儿?你在说什么?”郑芝龙怔了怔,儿子的回答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老师说得没错,欲成大木,唯有坚守忠义之道,别无他途,”郑森凛然吐声,转而叹息道:“只是老师自己做错了!”
顿了顿,几乎是喊出来:
“孩儿要恪守忠义之道,要让老师瞧瞧,他说得是对的;但他做错了!”
“你...“郑芝龙双手扶着自己的爱子,脸色又是失望又是惊喜。
失望于儿子终究没有理解自己这个父亲的一片苦心;却也欣然于自己的儿子真有可能是麒麟儿,他日成就将远胜自己。
他百感交集,想着结束这个争议的话题,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儿子依旧是白衣素缟,不由轻轻去拉他衣服,笑道:“森儿,你老师如今还活着,这身衣服你快快脱了,免得晦气!”
“父亲,这身素缟孩儿脱不得,”郑森摇了摇头,神色悲戚道:“孩儿还得穿七日,为江南那些追寻忠义之道殉难的英杰们而穿!为江南那些被建奴屠戮的大明子民而穿!”
郑森说完朝东北方向拜了拜。
在起身之时,他脸上悲哀的神情渐渐淡去,容貌也渐渐褪去了稚嫩,变得成熟和威压。
郑成功从记忆中回复过来,放下了‘大木’的纸张;将目光投向了第二张纸张,上面赫然写着‘朱’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