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几次被毫无知觉的推到这里来,第五次,还是第七次?又或者次数更多。
不记得。
她只知道那是句假话。
她已经好久没有回过家了,久到窗户外面开始飘雪,所有人都在其乐融融的恭贺新禧,除了这个上不靠天堂下不挨地狱,离人间路途险峻的无名地带。
这里是一个例外,金钱地位哪怕是重中之重的团圆在这里都不值一提,没人关心今年的春晚又有哪个漂亮的女明星,刘谦会带来怎样“奇迹”的魔术,他们把身家全搭在一条性命上,拼尽全力跟死神拔河,求一个好的结果。
却也有失败了的。
苏念忽然听到一声急促的警铃,她睁开眼睛,缓慢转动眼珠,看到对面的床位已经拉起了帘子,电击的声音高于急促的脚步,她听到门外尖利的哭喊和越来越明显的嘈杂。
室内温度良好,被子没有缝隙,苏念却觉得手脚冰凉,一种莫之能御的无力感自输液的手臂流窜到她身体的每一根血管,最后汇集在心脏,冻了她一个寒颤。
她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又有一颗星星自长天滑落,而她无能为力,作为旁观者,她也只能闭着眼睛朝流星祈祷厄运早些结束,向死者祈求生者的好运。
那一刻她才忽然明白,人类的悲喜,真的并不相通。
四
“你真的不去秋游吗?”
苏念看了眼黑板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低头抄完了最后一项语文作业“不去。”
钟岗跨坐着椅子,头搁在靠背上有些遗憾“你怎么什么活动都不参加啊。”
苏念把抄作业本塞进书包,卸了眼镜放进眼镜盒里说:“明天我姥爷过生日,我要回去陪他。”
钟岗不信,带着少年人惯有的狡黠笑容凑近了问她“你悄悄告诉我,是不是因为路媛媛说你不合群,你一不做二不休?”
苏念收拾完东西,撇了他一眼“想多了,我没那么容易生气。”
“不是?”钟岗往后一仰,胳膊肘撑着后面的桌沿“那是为什么?”
“陪姥爷。我走了,再见。”
钟岗见也问不出什么了,大手一挥笑嘻嘻的说“再见再见,路上小心。”
苏念不再理他,背着书包转身从后门出了班,拉了拉校服领子低头钻入放学的人流。
她走的漫不经心,心里却默默回答了钟岗刚才的问题。
为什么从来不参加集体活动啊?
陪姥爷当然是假的,她姥爷死了不知道多少年。
但什么原因,她不能说。
她不能说她要赶着点回家吃药,不可能一天都在外面,西药到还好,现熬现喝的中药她怎么带,把瓦罐和奶奶都带过去吗。再者天气转凉,她要减少外出次数,风太大,指不定哪一口就吸了冷气凉了肺。
想起去年的肺炎,苏念把头扎的更低了。
这样伪装成正常人,每天小心翼翼的日子,她过了四年多。休了两年学后回到校园,看到那些朝气蓬勃面孔的第一眼,她就决定这么做。
她不想被人保护,被人觉得是个弱不经风的病秧子,不想做什么都要在前面加个“志强不息”的标签。虽不能成为那稚嫩面孔中的一个,但当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学生,
就挺好。
学校里知道她身体状况的只有几个老师,老妈在初一刚开学的时候就一股脑的全盘托出,请老师多关照关照。苏念倒觉得多此一举,她能照顾好自己,不需要特殊关照,再说了,有特殊关照,还叫什么普通学生。
老妈骂她犟,她觉得说挺对。
可这世上还能让她犟一犟的事情,确实不多了。
五
“砰!”
钟岗摔碎了手里的晴天娃娃,娃娃圆圆的脑袋滚到苏念的脚边,身体却碎成了没办法再拼起来的渣渣,钟岗眼睛红的不像话,死死的盯着她,半晌才咬牙切齿的吐出几个字“你再说一遍!”
来来往往路人被他这副模样吓的不轻,都躲的远远的,苏念看了看周围,深吸一口气稳稳颤抖的声音才说“你冷静一点,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谈。”
钟岗听了这话抓着她的手陡然又重了几分力,几句话几乎是嘶吼着说出来的:“慢慢谈?三年的感情你就这么放手,你到底受什么刺激了!我死都不同意你会放弃吗?”
苏念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的红暴虐又无助,死死盯着苏念像是要把她洞穿,看看那颗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铁吧。
苏念听见自己说:“不会。”
钟岗愣了好一会,才苦笑了一声,松开了苏念的手,缓缓蹲下,抱着头。
“为什么,告诉我。”
苏念狠掐了自己一把,才冷淡的说:“我腻了,我不喜欢你了,可以吗?”
苏念等了很久,觉得他不会再说什么了,转身离开,刚走没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钟岗平静暗哑的声音
“好,我同意。”
苏念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她只是摸着刚才被钟岗捏红了的手腕拐了个弯,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苏念一点都不难过,只是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塌下去了,扬起的尘灰使她呼吸困难,她双手捂脸深吸一口气,蹭到一手泪。
六
“拖的时间越长越危险,更何况,你这已经十年了,现在变成重度再障,存活率非常低,化疗不一定有效,你们,”
这话医生饶是说过那么多次,依旧不忍心,叹了口气才继续“要做好心理准备。”
苏念没什么情绪波动,冲医生点了点头,老爸看了她一眼,推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妈出了门,不一会又进来轻声唤她“念念?”
苏念看向他,老爸摸了摸她的头发,一想到过几个月它们就该尽数脱落,就觉得不忍心再看她“会没事的,你要坚强啊,爸爸妈妈会一直陪着你的。”
苏念看到老爸头上日益增多的白发,心里有些惆怅,还是给他们添麻烦了啊。
老爸说完这句话看了她一会就离开了,偌大的病房只有她和同房病友心率检测仪的滴滴声。
她闭了眼睛。
她早就猜到了这种结果,在她上个月拿到这半年多最后一次血常规化验单,看到那一串无论做何努力都依旧呈直线下降的数字时,她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化疗,那是一个她从来未曾领略过的未知领域,但她见过很多从里面出来的人。幸运的终归是少数,大多数人,没能熬过这一段逆天改名,成了医学道路下埋着的千万骸骨中叫不出名字的一个。
那或许也是她的命运。
七
她不记得过了多久,只记得天天除了打针就是吐,每次梳头都能从头上薅下一大把头发。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长出来。
老妈把掉了的头发都装在小盒子里,说是留个纪念,苏念知道她的想法。
如果熬过去了,皆大欢喜;但如果熬不过去,头发也算是个念想。
老妈常说,要有希望啊,要相信坚持一定会有结果的。
她信呐,她当然信,只是她坚持到撑不下去的时候,希望还是没有来。她有的时候真的很怀疑,希望真的存在吗,骗人的吧,到这里的哪一个人没抱着希望,最后的结果不还是不尽人意吗。
每次这么想,她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八
“医生怎么说?”
老妈看见老爸进来,丢了正在削的苹果急忙抓着他的手臂问。
“已经稳定了,可以回家了,可算是熬过去了!”
老妈奔过来在苏念脸上亲了一口,神情激动的双手合十“谢谢老天爷啊,我家女子这次大难不死,回去之后肯定天天鸡鸭鱼肉给您供着,以后还请继续保佑,继续保佑!”
苏念有些好笑的偏过头,看向窗户外面,住院部十八楼的天空有些暗。
九
“哈哈哈,来啊,来抓我啊。”
“有种你别跑。”
两个小孩嬉笑着从苏念身边跑过,把她冷不丁地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她摸了摸自己额头,一手汗。
喘了好一会气,她才缓过来。其实这十五年来发生的事情她记的都不是很清楚,怎么住的院怎么出的院,都只剩很模糊的一个影子。她从来不会主动回忆――事情已经过去了,她总觉得没有必要。
可忽然袭来,还是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人呐,永远没办法跟曾经恨透了的东西和解,“和好如初”只是个幌子,随着时间这个小屁孩自顾自甩手往前走,没人能回到过去。
她也不可以。
苏念抬头看了眼那块门牌,没什么停顿的拿起背包起身离开。
所以一段故事在这里开始,就让它在这里结束吧。
十
苏念刚钻进车子,身边的人就急不可耐的问她:“怎么样?”
苏念把手里的包扔进后座,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系安全带:“还好,没事了。”
“真的?”
“真的。”苏念从兜里掏出那张纸递给那人,挑起眉好整以暇的看他。
“好好好好!”
钟岗连说了几个好,把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最后小心翼翼地折巴折巴塞进了自己的钱包里。
苏念被他逗笑了“快走吧钟先生,再耗一会就该上班了,还没吃饭呢。”
钟岗边启动汽车边把钱包塞进怀里拍了两下,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好,苏小姐想吃什么,上九星揽月下五洋捉鳖,只要你想,我都能给你搞来。”
“贫,好好开车。”
苏念笑着说完,视线碰上了钟岗挂在后视镜上的那个晴天娃娃,它的下摆实在碎的不成样子,钟岗不知道拼了多久才拼回来,实在拼不上的就拿白色橡皮泥填了,导致这个东西怎么看怎么滑稽。
但是,苏念伸手拨了它一下,白色小球撞击下摆发出一声闷响。
破镜虽难重圆,人生的裂缝却能用其他东西来填满。
钟岗腾出一只手牵住苏念,苏念轻轻回握他。
车在往前走,人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