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藏书楼。
伽林斯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笔,羽笔书写在秦州宣纸上清脆的“沙沙”声戛然而止,深夜的藏书楼此时彻底静了下来。
这栋空心圆筒阁楼几乎有着和这片大陆文明同样久的历史,楼内书架林立,宛如迷宫,十七层的藏书记录了苍梧大陆文明的兴衰与更替。
他左手执笔悬于纸张的空白处,右手停在二尺长的银色胡须上,双眼久久没有眨一下,一动不动。
他似乎陷于艰难的抉择之中。
楼内墙壁上镶嵌了夜光石,其中又数挂于中央楼顶的最大。碧绿色的荧光为大楼的楼梯提供照明。伽林斯望向头顶巨大的绿色荧光,从底楼开始,向上一层一层的审视这个文明与智慧的结晶,一如他刚来时那般。
他比任何一个人在这呆的都要久,久到已记不清是何时来的。伽林斯当然记得是明镜上人把他从故乡“时光岛”带到这里,委托寻找世界被窃取的千年光阴。事实上作为翰林院文院的一个历史学者,虽比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要老,他的记忆力却依然是无语伦比。
他能轻松记住这十七层楼里数亿万藏书中的任何一本,夸张到每本书的所有细节。
时光不息,岁月不止。如今明镜散人早已仙去,伽林斯也从青年到了暮年,在近百年来他几乎未曾离开过大楼。可毫不夸张的说,他的脚印曾遍满苍梧大陆的每一寸土地。
“时光不息,岁月不止,即使是时光的守护者,也避免不了它的侵蚀。”在将要入轮回之际才寻得唯一线索,为此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充满了遗憾与无奈。
“时光之河枯竭,文明已然止步,数十代人成为播种之神的寒冬之食,与他们的记忆一并消失于历史。”这段话在他心中重复了无数遍,每一遍都能给他带来新的震撼。
夜光石的绿光迎着伽林斯的脑袋照了下来——三角形头颅上插着一对犄角,无比清晰的映在纯白色大理石地板上。
伽林斯是一个真正的羊头人。
他坐在底楼的办公桌前。桌上摆有一盏油灯,灯芯吐着柔白色火焰,灯盏四周结满了白霜。这是盏特殊的灯,灯油取自冰原雪妖的体脂,燃烧时有一股刺骨的寒气,伴有有提神的香味。
书院的藏书楼禁止明火,这种灯的火焰却无法将常物点燃。
伽林斯碰倒了一本书,书掉在了地板上。
一旁的庆光玄吓了一跳。一个恶魔般的碧绿身影在白色地板上晃动着,影子头颅上的犄角尤为显着。他见伽林斯正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书卷,刚好正对他躺下的地方。
庆光玄也是翰林院文院的一个研究者,与伽林斯不同的是,他是人族。伽林斯的种族若按照翰林院对苍梧大陆生灵种族的定义,应属于‘类人形态’。庆光玄不仅是翰林院文院的研究者,还是怪物研究院的一名老师。
看着一起共事多年的伽林斯,庆光玄的脑袋有一瞬间因为惊悚而空白,背上犹如寒风吹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无法对已老的不能再老的羊头人放下戒心,更准确的说是完全接纳。特别是在深夜时分与羊头人共处一室,常常让他有种与魔鬼共谋的错觉。
有时他会为自己生出这样的想法而深感自责——羊头人伽林斯是位充满智慧的老者,这过去的几十年里帮助过他无数次。
这位亦师亦友的羊头人,是庆光玄一生中见过的唯一的一个,可能整个帝国乃至这片大陆也仅此一个。他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从他十六岁第一次进入书院的藏书楼开始,到现在他也将步入暮年之际,差不多有四十年的时间,他每天都能见到伽林斯,这位传说中的神秘老者。
羊头人这一种族成员稀少,原本不居住在苍梧大陆的陆地上,而是偏居于大陆北面环海的一个海岛之上。
羊头人伽林斯不爱说话。他的绝大多数时间是俯首于案边,不停的翻阅书卷和记录。庆光玄认为羊头人是在做着某种研究,并且达到了痴迷与疯狂的程度。要不谁会呆在一个封闭的地方几十年,对外边的世界毫无兴趣?庆光玄能想到的只有大羽帝国的关押的那些牢狱犯了。
“老友,真是不好意思,惊扰你的美梦啦。”羊头人伽林斯将书卷重新整理好,置于面前的桌上。老人干枯的脸像老松树皮,上面的皱褶挤在一起,堆在三角形的脸上,拼成一幅带有歉意的笑容。
“惊醒我的怕不是掉落的书卷,”庆光玄从地板上站了起来,连续打了好几个呵欠。他拍掉身上的灰尘,“而是你这颗奇怪的山羊脑袋”。他毫无忌讳的笑了起来,“说实话,若不是你的双眸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想如果有人把你这颗脑袋割下来炖了,我打赌就算是帝国皇宫里最上等的厨师,也不会怀疑这是一锅正宗的羊头汤。”
“到时候时你得准备好足够的牙签,如果你不怕崩掉牙齿的话。”伽林斯哈哈大笑了起来。“但我想你在大口啖食我这颗干瘪的头颅之前多少也该先缅怀一下先贤吧!,好歹我也是翰林院首屈一指的历史学者。”他用苍老的声音自嘲道。
“哼,自从认识你后我便再也没吃过羊肉,任何与羊有关的东西都能使我想起你的面孔,你在我脑海中出现的次数简直比我那死去的亲爹还多,”他口气中有不少怨气,“总感觉把你这老家伙吃到肚子里是种罪恶。”
“哈,那还真是我的错喽,”伽林斯感觉有些尴尬,眉梢跳动,似要爬上光秃苍白的头顶。沉默了片刻,他像是做了一个决定:
“明天我就离开这个地方啦,你再不用想起我这张老脸了,老友。”他的目光从庆光玄身上移开,带着岁月的忧伤转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