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的心目中,过年是大日子,往常过年,族中何等热闹,不仅全族要举办隆重祭祀活动,族民们来来往往互相走动也要得十天半月。
眼下马上又要过年了,大部分人都无知觉,偶有人问起,福先生都以出门在外不比家中方便,都在一条船上有什么热闹劲儿,把热情给打了下去,转过身来,却又为自己说出的话心酸。
到了那天晚上,他还是带了全家,又约了各支长老、孔定、谢夫子等人悄悄上岸,找一块干净平整的大石,旁边点起篝火,在大石上摆上菜食果茎,盛了清水,祭祀天地祖宗。
寒风凛冽,冰寒入骨,火苗都被压低了许多,众人的脸上更似被笼罩上一层悲怆的色彩。
没有任何香料,福先生捧起一撮土,洒到火中,领着众人跪拜叩首,大声祷祝起来,无非祈求苍天祖宗保佑全族早渡难关,得觅佳土。
他心意真切,平日思虑广密,族中大小之事,烂熟于胸,此时一一道出。后面渐渐传出阵阵唏嘘哽咽声,原来船上先有年纪稍长者轻轻下来,到后面跪下,年轻人也默默跟着,便是年幼孩童虽然懵懵懂懂也被拖带着行礼。
族人大半心中狐疑,待问得今日是新年第一天,想到在家千般好,出门处处难,如今飘摇在外,诸多不便,尚不知何时是头,又被族长的祷词条条说到内心,怎能忍住不潸然泪下。
仪式结束,因为天气太冷,孔定马上催促族人上船进舱避寒,又反复劝大家不要多想,总有落脚的日子。
孔定最后回到大船,把事情都安排好时已是很晚,看看天色将亮,索性不睡,一人轻轻下船,准备收拾一下祭品。
广袤的天空寒星点点,仿佛都被冻得晶莹透亮,万籁俱寂之中,只有他踩在冰硬雪地上的咯吱声。
走着走着,他忽然一愣,热血上涌,但见一个清晰的人影站在大石旁,纹丝不动,不禁失声问:“是金先生吗?”
“孔队长,你起得好早啊!”正是重华的声音。
温暖的感觉很快在全身荡漾开来,他奔上前去,抓住重华的双手,凝望着他,竟至无语。
“是金先生吗?”船头上传来福先生沉厚的问候声。
“族长,你也起得很早啊!”
“快上船来,外面冷!”
“好”重华携着孔定的手,一起回船。
进入指挥舱中,二人目光相接,都是脸色平和安详,嘴角含笑,只是心中翻滚着何止千言万语。
重华看到福先生鬓角起霜、皱纹见长,感叹道:“族长,你们一路辛苦了!”
福先生见他形色未变,袍服褴褛,也是感动的说:“不,是你辛苦了!”
二人齐声发出问候,又相互会意,心中都是快意无比。
孔定回过神来道:“我先去给你们弄碗热汤来。”转身出去安排。
二人坐定,福先生先把自己这一程经过述说一遍,于族人对他的怨訇行为避口不提,末了说:“若不是石老前辈相助,后果不堪设想。”
重华点头道:“我在孤岛上,除了等大东风,无事可做,每日便是担心你们途中艰难,本来一族之重,拖家带口远迁已是不易,况且困于水上,四面空空,后来石干告诉我族人染疾,尽皆萎顿,我心如焚,托他多收集解毒止咳的药材,也亏他吃得了这般急苦,博识历练,竟能做到,欣慰啊!”
“是的,多亏了他送药救急,其后不言而别,不知现在可好?”
重华顿了顿,模糊告诉他:“石老前辈是石中之精,生存不知有几千年,天地之间,上山入海,无所不能,只是每隔数年便要换身。”
“换身?”
“对,就是要找到有上等玉石的山脉,搅矿吞石,吸收其中精华,直到身为心智用时方可,他随我们出船前便有了换身感觉,只因我一再央求他与你们同行,这次事情紧急,他遍地寻找药物,又兼程送到,行程逾千里,昼夜不息,恐怕已耗尽体能,急于回大高原换身,所以不辞而别。”
福先生平日眼见石干对自己族人高傲不屑,对他也就敬而远之,此时听重华所说,对这位前辈异人急公好义又惜言如金的品性充满了感激和敬佩,口中喃喃道:“恩人,恩人啦!”
稍顷,他抬起头来:“金先生,我也曾想过,我们固然受屈遭难,毕竟大家在一起,难为你身心无依,披星戴月,这种孤独煎熬除了你谁也受不得,每当念及,也是忧心忡忡啊!”
重华微微一笑,心道在此之前我遭受的境遇不知孤独多少倍呢,何况这一次他在岛上后来也遇到了朋友。
那日他目送大船离去,尚不愿转身,丝毫不为与众人的分别情绪低落,相反心中祝愿福先生和族人路途顺顺当当。
虽然他又要过一段一个人世界的时间,但和以前心如死水无所适从的孤独相比,内心非常充实,这么大的世界,至少要有一处美丽的地方,而最有生命活力的地方才是最美丽的地方,除了人类生活,还有什么更有生命活力呢?
没有事情,他在等待,大部分的等待都很磨人。他固然豁达,也很有耐心,有时候迎风而坐,看着浪花手挽着手过来,细细品尝清新咸湿的海风;有时候躺在平坦的大石上,接受温暖阳光的照射,这些还不够,就把岛的四周转个遍,看看能不能碰上一二只小动物。
有时候,狂风骤起,海浪一下子站起来,怒气冲冲的扑过来,像要把岛屿掀翻,使他心中忐忑,也不知这是不是大东风,是否要飘身随它而去,不住的犹疑反复,后来想到,若真是大东风,能把一条载有数百人的大船裹走,那么大的风力,恐怕岛上的大树都要拔根而起的,当然由不得自己考虑了,这样才按捺下来。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他忍不住想敲山呼喊石干,却又怕他们误会自己等不得时间,熬不过孤独,百无聊赖之际,他便试着化开身体钻爬岩石缝隙,能够快速钻进去,藏起来,从缝隙这头钻到那头,从上往下滑,再从下往上爬,权当打发时间,差不多把岛上的岩洞缝隙都钻了个遍。
他一边强打精神却越来越无趣,一边那么多的熟人朋友也不知行程如何,最终忍不住敲打岛壁呼喊起石干来,却没有回声,他也不以为异,知道他们在行船,石干便感应不到,却又不能就此罢手,越呼喊不到越着急呼喊,只能一日数次,只盼能有回应,连日下来,手上的动作都已麻木,内心又急得发慌。
这天下午,他随手拿起一块圆石,对着山体敲起来,石壁上果然有嗡嗡声响起,他心中大喜,赶紧附耳上去,扯开嗓子大喊:“石干!石干!”
“少爷,我在呐。”
“你们那边可好?”
“族人坐船厌了,嫌闷起哄,福先生无法,只能让他们上岸接地气,好多天了,都不肯上船,只在草地上过。”
“哦!”他一时无语,不知如何评价。
石干在那头喊:“少爷,要不我先沿河趟一下,看哪里有急湾猛流、暗礁大坝之类的。”
他知道石干不愿和福先生族人为伍,之所以同行,全是照拂自己的主意,当即说:“好啊,不过早去早回,防止他们上船出发,我们隔天说一次话。”
“好,你小心些。”石干爽气道。
他这才觉得胸口轻松许多,不过仍有些郁闷,福先生纵容族人停留不前,固然不妥,但也想不出来让石干传些什么话。
其后,石干再回去时,说族人大部分生病,连大船也下不去了,重华大急,忙和他详细询问了族人病状,又请他代为寻找收集草药送达,他催命一般盯着石干办成这事,才得安心。
事后石干回大高原补石,他便和族人联系不上,眼见得日头越来越越低,北风越来越烈,一日正在沉思是走是留,身后的天空忽然传来锐利的“啾啾”声,他连忙站起来,跑向传来声音的一侧,但闻呼啦啦响声大作,头顶上二只灰影在半空中翻翻滚滚,疾冲而下,他一眼看出是二只巨雕,其中一只翅膀明显僵硬,扇不起来,只能半张着,已经撑不住体重,半滑半栽,另一只在高处托了一下,却无能为力,跟着向下盘旋。
那只受伤巨鸟堪堪落在岛边,因差了一点力,不能站稳,挣扎着又扑又抓,连翻带滚,眼看着就要掉进水中,被他掠身过去从身下托住,大鸟还在挣扎,力量却渐渐的弱了,终于跌倒石上。
此时大鸟势力已尽,虽发现了他,却欲挣无力,眼翳半张半闭,显是虚弱之极。
他将它身子放稳,细细观察,见它全身羽毛整洁顺滑,不像发生过剧烈打斗,他捋了捋大鸟的脖子、胸脯,虽然僵硬,尚有余温,只不见任何创口,正自不解,一丝淡淡的恶臭味传入鼻中,竟有些头晕的感觉,瞬间即无,循着味儿抓过雕的脚一瞧,发现脚踝处有一个微微溃烂的伤口。
禽类的腿脚没有肌肉,只有皮和筋骨,所以不易发生明显的溃烂,雕脚上的伤痕虽然微小,但气味强烈,当是中了剧毒。
他不及细想,趴下身去,开始为雕吸毒,只一接触,便觉得双唇如蚊虫叮咬、又如火烫一般刺疼,嘴里一阵麻木。他全然不顾,待吸得二口,感触便不再受扰,直到看见雕的伤口处肤色如常,没了气味,仍恐毒性过大,又多吸了二口,才松开口。
他略一思索,又从皮袍上撕下一长条来,为它扎好伤口,又起身到附近山岩滴水处含了一口水,回来捧起雕头,掰开它的嘴慢慢喂下。
他做这些并非经验办法,完全是内心关切,至于效果多少有无,只能在一旁观察等待。还好,也就片刻功夫,大雕身体动了二下,跟着便呼腾站起,稍一迟疑,呼啦啦飞向天空。另一头雕一直站在一旁,伸着脖子,微侧着头,一动不动的观看,些许欢叫一声,展翅跟上,双雕齐在空中畅快的飞翔。
他心中松了中气,仰着头观看,直到它们渐渐消失。
下午,双雕又飞回来,在岛上盘旋一圈后,看准他的位置,齐齐落在离他不远处,他心中惊喜,扬手和它们召呼。
这是一对母子雕,母雕全身灰白,小雕羽毛雪白,体格也比母雕大了一圈,它们只是看着他,并不理会他的招呼。
“就是他救了我?”母雕问。
“是的。”小雕回答:“是他帮你吸毒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