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鳌玉蝀桥西侧、棂星门迤北的羊房夹道内,是西宫的安乐堂。因皇城北安门内也有一安乐堂,位处宫外,两厢有内外之别,故此称西内的安乐堂为内安乐堂。
内安乐堂的刘掌司是个略有些驼背的老内监,平素事务不算忙碌,因为此间有二三十个总事的,分摊下来倒也清闲。但自从数年前纪女史称疾避居此处后,他与其他掌司的职责便悄然发生了变化。
如今后宫里面万贵妃专宠而妒,自其所生皇长子夭折后,因已近不惑难以再受孕,便越发妒横偏执,后宫有娠者皆被其暗令人堕胎,五年前柏贤妃侥幸生下悼恭太子,都已被立为太子了,结果后来亦为其所害。这些几乎是宫里头公开的秘密,万岁对此也并非全无所知,但因着对万贵妃的偏私,始终只作不闻。
刘掌司长叹一息,端着熬好的药进了院角一间晻霭的小屋。
纪女史当初偶因万岁临幸而孕珠,但宫里谁人不知怀了龙种也留不住,纪女史惶遽无奈之下只好称疾避居于此,庶几躲过万贵妃的戕害,平安生产。后万幸顺利诞下小皇子,众人俱松了口气,合力瞒住了。但小皇子降世后,却是缺衣少食,连母乳都难喝上——纪女史平日里也吃不上什么好的,没多少奶水,又不能时常来看望小皇子。
大伙儿没奈何,只得常常将米捣碎了,熬些细软易食的米糊糊,掺点蜂蜜进去,将就着哺喂。纪女史不在的时候,众人便轮流照看。可小皇子实在太小,总这么凑合着不是办法,大家深以为忧,都担心这个小皇子养不活。但他们都是卑微的奴婢,手里都十分拮据,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余钱拿出来补贴。后来幸而冷宫那边的吴娘娘闻知此事后出手相帮,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然而小皇子的命是保住了,身体却十分羸弱,极易生病。
刘掌司小心翼翼地把药碗放到木桌上,瞧着眼前昏沉沉睡着的孩子,摇头叹气。
怎么能不弱呢,纪女史怀胎的时候就被强灌过一碗堕胎药,幸得苍天庇佑才没将胎儿打掉。后来小皇子出生后又饥一顿饱一顿的,吴娘娘相援也只能保他不被饿死,毕竟她一个幽居冷宫多年的废后,能力也有限,不能给小皇子调理身子。何况,不瞧瞧这待的是什么地方。
这内安乐堂与北安门内的那个安乐堂功用差不多,但其实凄惨比之更甚。安乐堂是给宫内染病的内官、长随、内使和小火预备的,送到那里若是没养好病死了,内官监给副棺木板儿,惜薪司给捆焚化柴,直接拉到净乐堂焚化;若是医治好了,倒还可回宫重新当差。而内安乐堂则是为宫里或年老或有病亦或待罪的宫人们预备的,来这里的,大多都是要等日久年深后发配到皇城外的浣衣局去等死的。
这就是个熬日子的地方,熬一天是一天。这里几乎每天都有人被送进来,也几乎每天都有人被送出去,生老病死不断上演。
这种地方待多了,好人也要闷出病来,何况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呢。
刘掌司重重叹息一下,轻声唤醒了小床上的人。
小皇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床边的人,虚弱地喊了声“伴伴”。刘掌司微笑着应了一声,将小皇子扶起来,仔细喂了药。
他正待退下,一转身就瞧见有人走了进来。
“娘亲!”刚刚躺下的小皇子看到来人,病恹恹的脸上现出兴奋之色,欢喜地唤了一声。
纪氏见儿子挣扎着要坐起来,赶忙紧走几步上前按住他的手臂,轻声连道:“快躺下。”又坐到床沿上,探了探他的额头,微微蹙眉,“哥儿的烧还没退。”
“我觉得已经好一些了。”小皇子仰起脸,朝母亲笑了笑。
纪氏看着儿子憔悴的面色,知他不过是强打精神,不禁低叹一声,将他安置好,又细细掖了掖被角。
刘掌司走上来,笑道:“纪女史不必过忧,哥儿这是交秋受了些风寒,再将养几日便好了。”
纪氏叹口气,对刘掌司道了句“辛苦”,正说着话,便见怀恩与张敏一前一后挑帘进来。
众人简单叙了礼,怀恩和张敏上前看了看小皇子的病况,笑着让他好生休息,旋即转头示意纪氏出去说话。
“纪女史可想好了?”怀恩出去后便敛了笑意,肃容对纪氏道。
初秋的风已经带了些肃杀萧冷,吹在身上令人遍体生寒。纪氏垂眸沉默片刻后,道:“我想再与哥儿待半年。”
怀恩沉吟少顷,沉声一叹,道:“也罢,明年也可。届时咱家与张公公找时机把哥儿这事透给万岁。”
纪氏心里重比千钧,凛然点头:“二位大恩,没齿难忘。”
张敏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分内事而已。”说着话,想起一些往事,笑容渐渐散了去。
当年万贵妃听闻纪氏腹中胎未堕掉,派他来溺死新落地的婴儿。纪氏看到张敏前来时,只一瞬便明了了他的来意,当下护住怀中幼子,惶悚绝望,面无人色。张敏看着恬然安睡的婴孩,忽然动了恻隐之心。
宫里的悲悲惨惨已经够多了,他又何必再增杀孽。何况万岁爷子息单薄,眼下只一个柏贤妃生的小皇子,还不晓得能不能躲过万贵妃的暗害,若是遭了毒手,那纪氏这孩子便是唯一的血脉了,他绝不能下杀手。
于是,他冒险帮纪氏藏起了这个孩子,回去禀告万贵妃说纪氏未曾有孕。自此,他由一个被派来戮杀的屠夫,变成了一个坚定的保护者。
一保护就是四年。
其实不止是他,这里的每一个人、甚至宫里每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是保护者。宫里私底下的消息传得快,知道西内这边藏了个小皇子的宫人内侍不在少数,但凡有一个奔着厚赏跑去跟万贵妃告密,这事就兜不住了。
可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那么做。
每一个知晓秘密的人似乎都保持着空前的默契,秘而不宣。
张敏攥了攥手。
他们都是给人为奴为婢的,他们卑贱,他们低微,他们看惯了宫里的炎凉世情,但他们良知未泯。他们地位再低下,手连着手也总能做成一些事。
大家勠力同心之下,小皇子终于平安长大。但一直藏着也不是法子,况且小皇子如今虚龄五岁了,到了开蒙的年纪,总要正正经经读书习字的。于是怀恩前阵子便同纪女史商量让小皇子认祖归宗的事。
张敏想起这个就直叹气。将来圣上与小皇子厮认了自然是好事,但这也必然牵动他们这些人的命运。万贵妃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纪氏,被瞒了四五年想来气得不轻,这口恶气必然会撒在纪氏身上,到时候纪氏的命保不保得住实在难说。
这纪女史是聪明人,个中利害自然清楚,如今说想再和小皇子待半年,不过是想再多看看儿子。
不过,他们这些人的命也是一同悬着的,尤其是他。纪女史深知他们担着怎样的风险,是以方才的言谢尤显沉重。
但即使死又如何呢,如今柏贤妃的儿子也没了,这孩子就是万岁目前仅存的骨血。只要小皇子顺利认父,他们虽死无憾。
晚间掌灯时分,吴氏带了个褡裢来瞧小皇子。褡裢里面是她给小皇子新做的一件小袍子。
“哥儿穿着还挺合身的,”吴氏眉目和蔼,含笑看着眼前的小人儿,“那成,等我拿回去再把边角修修,就给哥儿送来。眼瞧着就中秋了,我尽力在十五之前送来,到时候哥儿过节的时候就换上,好不好?”
小皇子仰起头,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奶声奶气道:“吴娘娘不必那么急。”
吴氏笑道:“哥儿不想穿新衣服?”
“嗯……不是,”他挠挠头,看看自己身上这件刚换的新衣,又看看床上那件旧的,回头看向吴氏,“我原来那身也没破,还能继续穿,另外还有一件替换的,所以不急。”
吴氏遽然沉默下来,须臾,噙笑看着小皇子:“哥儿不想要很多好看的新衣裳么?”
“衣服够穿不就好了,”他咧嘴笑笑,“而且,我也不想让吴娘娘太辛苦呀。”他低了低头,有些窘迫,“娘跟我说,我们已经麻烦吴娘娘很多了。”
吴氏抿了抿嘴,一时语塞。
她来帮纪氏母子,其实是出于私心。她出身不差,父亲原本是羽林前卫指挥使,后来她被点为皇后,父亲也提为都督同知。原本吴家也是风光无限,争奈她当时年轻气盛,见万贵妃擅宠骄横,心中气不过,便挑了她的错杖责了一通。吴氏本以为自己与万岁好歹新婚燕尔,且又是中宫之主,万贞儿再得宠也不过是个贵妃,万岁不会把她怎样。没成想万岁闻知此事后怒不可遏,竟以“举动轻佻,礼度率略,德不称位”为由,下诏废了她的后位,全无转圜余地。
她不过当了一个多月的皇后,就被废了,如同弃履。她父亲也被牵累,下狱戍边。
吴氏讥诮地笑了笑。
她这一跤摔得太惨重,毁了自己,也害了父亲。她当年才十几岁,如今十年蹉跎,韶华空付,回头去看,只觉悔恨交加。她太不了解万岁,也太高看自己。这十年里,她幽居冷宫,尝尽了人情冷暖,历尽了世态沧桑。然而这些都还不到头,除非她死,不然永无解脱。但总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她几度欲自裁,又几度放弃。
她还很年轻啊,不想就这么了断。何况该死的是万贞儿,她还没看到万贞儿死,怎么甘心自戕呢。
原本她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这么完了,真的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熬到死。直到四年前,她知道了纪氏藏子于安乐堂的事情。她听闻纪氏母子的状况后,心中激荡不已。
纪氏没能力养活儿子,她可以施以援手。她纵然再落魄,也好歹还有些家底,供养一个孩子吃穿不成问题。雪中送炭最暖人心,纪氏母子一定会记得她这份恩情。而以万贞儿的性子,这后宫里怕是不会再有孩子出世。那么,这个孩子一旦显于众前,便很可能被立为太子。他日若他登基,或可将她移出冷宫。
她翻身的所有希望,都系在这个孩子身上了。
不过她这几年尽心尽力的照拂,也并非全是为了施恩。她早就跟这孩子处出了感情,将他视若己出。她这辈子都不可能会有自己的孩子,于是将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在了这孩子身上。
吴氏哀叹间,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她父亲当初为她所牵累,被发配去戍边,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
“吴娘娘怎么不说话,”小皇子拉了拉她的衣袖,目光略带忐忑,小声道,“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吴氏瞧着眼前瘦瘦小小的孩子,心里酸涩更甚,忽然红了眼圈。
本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却要窝在这里受这份罪,这是造的什么冤孽!
吴氏偏头抹了几把泪,也分不清自己这是在哭哥儿还是在哭她自己。她将袍子重新收好,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细细交代他些养病的琐碎事,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人定时的内安乐堂越发阒静,只有秋虫寥落的低鸣在沉沉黑夜里无力地响。屋内小床上的人睡醒了一觉,暂且没了困意,便支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
他围着被子发了会儿呆,瞥眼间发现地上洒了些薄霜似的月光。他歪了歪头,想起娘亲前些日子教他的那首《水调歌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这里没有朱阁和绮户,他也不知道朱阁和绮户长什么样子。不过他如今确实睡不着,或许也算是应了最后一句。
娘亲懂得很多,时不时会教他认几个字背几首诗词,他记性好,学得很快。可娘亲每每看着他时,眸中都藏着化不开的忧虑——他虽则年纪小,但心思十分细腻,对情绪的体察非常敏锐。
娘亲在担忧什么呢?担心坏人来抓他么?
不过,娘亲和伴伴们都害怕的坏人到底是谁呢?
今日戴先生和张伴伴好像不止是来看他的,他们似乎是来和娘亲商量事情的。会不会是在商量去找爹爹的事的?
他思及此,突然有些兴奋。
虽然他们都不告诉他爹爹到底是谁,但他觉得他的爹爹应该是个很厉害的大人物,等找到爹爹,他就不用害怕那个传说中的坏人来抓他了。
娘亲他们都认为他过得苦,其实他觉得不然。这里每一个人都待他很好,吴娘娘和张伴伴他们也经常来看他,娘亲也会抽空来探视。有很多疼他的人,怎么会苦呢?
不过饿肚子和没人说话的时候,倒是有些难熬。毕竟他们似乎都很忙,有时候也顾不上他。
他低下头,沮丧地扁扁嘴。不一时,又觉得头晕身楚,便重新撑着小胳膊原样躺了回去。
他又发烧了,这已经不知道是这一年里的第几回了。好像自他记事开始,他就在不断生病。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他讨厌生病,生病太难过了,还要喝苦药汁子。
他平躺好,难受地按了按发烫的额头,迷糊了一会儿,又想起了什么,小手探入领口,掏出了一块莹透温润的玉佩。
娘亲说这块玉是他外祖母留给她的,玉石通灵又养人,让他一定仔细戴着,还说会保他平平安安。
那能不能保他不生病呢?
他嘴唇微抿,手里握着玉石,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中秋节那天,众人似乎格外忙碌,独留他一人在院中。他蹲在树下蚁垤旁托腮看了会儿,觉得无趣,又怕弄脏了吴娘娘做的新衣裳,便回了屋子。
后头的事情,有点模糊。
他似乎听到外面有动静,出来看时,发现是个眼生的姐姐。
刘掌司他们不可能放坏人进来,况且哪有像她这样一路彳亍一脸迷茫的坏人——她好像不认识路诶,不认识路还怎么抓他?
想到这些,他放下戒心,迈步走了上去。这位姐姐好似认识他,瞧见他后大为惊诧,连问了他好些问题。他知道的都一一答了,她听着听着,面上神色变化莫测。他虽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但觉得这样在外头说话似乎不大礼貌,便将她领进了屋。
她环视了这间逼仄的小屋,面上的笑渐渐敛了去。她方才在外面的时候仿佛是有意逗他,还扮凶吓他,但她其实不知道,她扮得一点都不像。是善意是恶意他感受得很明白,大人们可能不知道,他们的情绪大多藏在眼睛里。而他觉得她眼眸里仿似蕴藉着一份柔软的小心,不过他不知道个中缘由。
起先在外面时,她还能与他说说笑笑的,眼下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似乎再轻松不起来。她问了他些衣食起居的问题,又瞧着他认真地扳着指头给她数他有几个伴伴,忽然扶额叹气,自言自语道:“怎么感觉小时候有点傻呢。”
这种问题可得讲清楚。他闻言侧头看她,一脸认真道:“我不傻。”他见她不以为然地笑笑,挠了挠头,继续解释,“我真不傻,娘亲他们教我的,我都能学会。”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倒是来了兴致:“他们都教你什么?”
“娘亲教我习字,萧伴伴教我弹琴,戴先生教我明理,还说我身子太弱,给我找了个习武师父,还有……”
她沉吟着端量他一番,打断道:“原来你对音律钟之谙之,是萧敬的功劳。”又小声嘀咕一句,“音乐细胞果然要从小培养啊。”
他没懂她的意思,正欲问,忽见她笑盈盈俯身对他道:“饿不饿?灶房在不在这里?我给你做点吃的,嗯?我手艺特别好。”
他眨巴一下眼睛,讪讪道:“有点饿。不过厨房不在这边,而且张伴伴他们说忙完了会带好吃的来。”
她顿了一顿,蹲身与他平视,道:“你真的觉得这日子不苦么?”
他睁着大眼睛觑她,老实地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在屋内简陋的陈设上梭巡一圈,又瞧了瞧眼前干干瘦瘦的人,飒然浅笑道:“我告诉你,你将来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临御四表,富有八荒。有穿不完的华服,享不尽的珍馐。天下人皆奉你为至尊,再无人敢欺你戕你。”
外间的天光投射进来,映得她一双眼眸如含光春水,洌洌澄澄,如淌人心。
他低头想了想,目露不解。
她见状一拍脑门,道:“我忘了你还没开始正经读书,是不是没听懂意思?”
他摇头道:“不是,我明白的。我只是在想,我要天下干什么?我现在只差一个爹爹。”
她闻言愣了愣,眼泪忽然便涌了上来。她连忙低头揩了揩泪,又站起身背过脸去稳定了情绪,这才回身。她刻意岔开了话茬儿,同他说笑了会儿,见他似乎有些困倦,就让他去睡中觉。
他的确乏了,让她暂在屋内稍坐片刻,便先自上床睡下。可待他醒来,屋内已经没了那位蓦然出现的来客。他细细回想,脑中却是一片混沌。他望了望窗外的婆娑树影,茫然又困惑。
他方才好像做了个梦,一个模糊却真实的梦。
然而他越去想那个梦,就越模糊。最后索性晃了晃头,不再探寻。
岁月无痕,光阴荏苒,半年时光匆匆而过,成化十一年的暮春已然谢尽。
自悼恭太子薨后,宫中已再无后妃生下龙嗣。成化帝朱见深感慨老将至而无子,却意外听闻怀恩与张敏说有一小皇子已潜养于内安乐堂五年。朱见深大喜过望,当即驾临西内,遣使迎接小皇子。
纪氏默然望着一众宫人内侍给儿子更衣。她面上似乎沉静无波,但袖内的双手却早已攥得青筋突起。
儿子收拾停当后,欢喜地跑过来拉住她,仰脸笑道:“娘亲不跟我一起去么?”
纪氏深吸口气,低头笑道:“哥儿先去。”
“那我让爹爹把娘亲也接去好不好?”
纪氏心底恸切翻搅上来,忽而俯身抱住儿子,压抑不住地悲泣道:“哥儿先去吧。哥儿记得,穿着黄袍蓄着胡须的那个便是你父皇,他会保护你的。”
怀中小人有些迷惑,黄袍好理解,那胡须是什么样子的?伴伴们都没有胡须,他从小到大也没见过一个有胡须的人。
纪氏目送着儿子乘坐的小舆远去,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本是广西瑶家土官的女儿,父慈母爱,衣食无忧。可韩雍平大藤峡之乱时,她与家人失散,又作为战俘被掳了去,充入掖庭。后因她读过书通晓文字,便授了内藏女史。
她哀过怨过,更思念下落未卜的亲人。但事已至此,不可挽回,她后来心境渐渐平复,决定就这样独身一个平静过活。然而圣上的偶然临幸,却将她推向了风口浪尖。
宫闱内的争斗倾轧她看了太多,她根本不想蹚浑水,却偏偏被卷了进去。她彷徨而无力,但这几年下来,她发觉自己内心更多的其实是感恩,感恩于上苍将这个孩子赐予她。
哥儿的降生让她尝到了为人母的欣喜满足。她与哥儿的日子虽过得清苦,但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倒也安和亲睦,她真希望一辈子都这么平平稳稳的。可她不能自私,哥儿不能一直这样不见天日地活着。
她知道哥儿这一去,她怕是性命休矣,万贵妃定然不会放过她。但她并不后悔,既是走出这一步,她便做好了准备。
用她的命来换儿子的未来,值得。
朱见深翘首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众人将一个孩子簇拥至阶下。
那孩子穿着绯色小袍,脸颊干瘦,五官却生得极为精致,一双眼眸更是湛然纯澈宛若墨色水玉。只是长披及地的胎发愈加显得他身子单薄,绯色衣袍衬得他面容更见苍白。
阶下的孩子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发现只有中间上首那个是穿着黄袍的。那个就是爹爹了吧?
他稍一犹豫,随即迈腿跑上去扑到那人怀里,脆生生喊了一声“爹爹”。
朱见深一把将儿子抱到膝上,抚视良久,一时悲喜交加,感慨万端,哽咽道:“确实是朕的儿子,像朕。”
坐在他膝上的小人好奇地打量他,忽然伸出小手扯了扯他的胡子,歪着头道:“这个就是胡子么?”
在场的宫人内侍皆是一惊。
朱见深却没恼,反而心中酸涩,搂紧儿子,落泪不已:“皇儿受苦了,爹爹带你走。”
朱见深久无子嗣,心中终日惶惶,忽然得知自己竟在五年前就有了一子,着实惊喜。眼下又见儿子这般瘦弱,愧怍顿生,当即将儿子领回了乾清宫。随后,又依儿子的意,将纪氏也接了出来。
同年五月十九,朱见深敕谕礼部,令其与翰林院商议皇子名。小皇子这一代是祐字辈,又依太-祖规定的五行相生取名法,朱见深名讳带水,水生木,故此其实只需定一个含木的单字。礼部前后拟定数名,朱见深斟酌再三,最后选了“樘”字。
樘(chēng)者,柱也。国之擎天立柱,匡扶社稷也。
小皇子有了名字,成化帝也已答应秋凉后将其立为太子,纪氏母凭子贵入住长乐宫,似乎皆大欢喜。
但万贵妃却是气个半死。
她当年满以为纪氏未曾产子,没成想竟被一群奴婢给骗了。她愤恨难平,气得旧疾复发、夜不能寐,誓要出这口恶气。
她心中冷笑,纪氏你这贱人休要得意,有儿子傍身又如何?当年柏贤妃不也侥幸生了儿子,最后还不是被我暗里使人弄死了。走着瞧,你和你儿子一个都跑不掉!
长乐宫里花木葱茏,绿柳小荷形色可爱,怡人眼目。纪氏立在荷花池边,眼望水中涟漪,微微出神。
她原本便生得清美殊丽,如今换上华服宝饰,越加光彩奕奕,令人移不开眼。朱见深久惯留情,早已经忘记了当年曾经临幸过她,还是让彤史查了根底才稍稍记起来一些。不过如今见她姿容这般出挑,她入住长乐宫后,他倒是来过好几回。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她和樘儿的处境会好起来。她虽已在长乐宫待了一月有余,但始终也没名分。她对名分不甚在意,有了份位也是枉然,圣上虽风流,但万贵妃才是圣上的心头挚爱,她争不过也不想争。
她是担心樘儿。
樘儿年纪太小,心性又单纯,她自己是做好了死的准备,但一朝她身死,樘儿又当如何?如今唯望圣上能顾念父子之份,善待樘儿。
她正神思恍惚,忽闻身后传来清脆的童声。她回过身时,儿子已经跑到了她跟前。他拉住她的衣袖,仰起小脸,嗓音软糯地问道:“娘亲不高兴?”
纪氏勉力压下心事,温柔低眉,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笑道:“没有,娘只是出来走走。”
“娘亲骗人,”他撇撇嘴,“我都看出来了。难道娘还在害怕那个坏人?”
纪氏警惕地左右瞧了瞧,随即俯身低声道:“日后你要小心万贵妃,也千万记得莫与你父皇顶撞。还有,戴先生是个可以倚仗的人……”
“娘亲为什么要突然交代这么多?”
纪氏笑得有些不自然:“娘怕日后忘了。”
祐樘看着自家娘亲,疑惑道:“那个万贵妃为什么要害我们?我们又没有得罪她。”
纪氏嘴唇紧抿,将儿子抱到怀里,拍了拍他的脊背,轻声道:“有些事情,樘儿将来自会明白。”她见儿子依偎在她怀里不说话,不禁叹息一声,“娘若不在你身边,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夏日清风拂煦而过,扬起池中芙蕖清新的淡香。
他安静地趴在母亲肩头,过了好半晌,沮丧道:“我不要跟娘亲分开。”
纪氏神情僵了僵。
他转头看向母亲,明澈的眼神中带着迷惑:“娘亲为什么要害怕万贵妃,爹爹不会保护我们么?”
纪氏苦笑连连,抱紧儿子,良久无言。
时光流转无声,天气向炎,但纪氏心里却越来越冷。
万贵妃来过一次长乐宫,耀武扬威,明讽暗嘲。她的态度十分明确,只要纪氏活着,小皇子就会步悼恭太子的后尘。
纪氏觉得讽刺,难道她死了,万贞儿就会放过樘儿么?
纪氏心里越发不安,终于在朱见深一次驾幸长乐宫时,寻了机会,求朱见深能看在父子之份上,庇护樘儿。
朱见深起先觉得她这话没头没脑,随即再一想,倒是明白了几分。
后宫里这些事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有谁敢欺负到他的贞儿头上,否则他基本是不管。
他知晓贞儿痛恨纪氏,是以虽则心迷于纪氏的美貌,但也不敢常来长乐宫。不过纪氏的死活他其实也并不怎么挂心,后宫里这群女人里,只有贞儿才是他真正放在心里的人。贞儿与他是患难过来的,他当年落魄无依时,尝尽人情冷暖,是贞儿不离不弃地陪伴他照顾他。其他后妃不过是在他登基后坐享富贵的,在他心里根本无足轻重,连贞儿一个手指头都及不上。
他对貌美的纪氏存了些怜惜,但却不会因此护住纪氏。他护纪氏便是同贞儿作对,是以他选择冷眼旁观。后宫里又不缺女人,纪氏死了就死了。
至于樘儿……
“樘哥儿是朕的儿子,朕自然会好好待他。”
纪氏知道朱见深这话是在避重就轻,遂挑明道:“万娘娘对樘儿有成见,妾担心万娘娘会对樘儿不利,故而……”
朱见深忽地变了脸色,霍然起身,面色阴沉地盯着纪氏,道:“你这话是在暗指贞儿要谋害皇子么!”
纪氏知道其实万贞儿背后干的那些事朱见深都清楚,眼下说出这等话不过是故作不知的维护,毕竟戕害皇嗣是大罪。众人可以心知肚明,却不可以说出来。
但事已至此,纪氏不得不把话说明。
她端端正正地朝着朱见深跪下,悲切痛陈道:“樘儿是陛下骨血,求陛下保他平安!妾贱命不足惜,但求樘儿能安稳长大。”
朱见深想想贞儿,又想想如今那唯一的儿子,心里烦乱,转身就走。
纪氏害怕朱见深会一去不回头,思及自己目下境况,一时惶恐,也顾不得许多,当下急急膝行着去拉朱见深的袍角,哀哀乞求道:“樘儿尚年幼,求陛下顾怜相庇!妾来世愿衔环结草报答陛下大恩!”
朱见深低头望着泣如雨下的纪氏,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一把甩开她,快步走了出去。
纪氏眼望着朱见深远去的背影,忽然像被抽光了所有气力,颓然扑跌在地。她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但圣上却不肯给她给个准话。然而她又安慰自己,樘儿到底是圣上的骨肉,纵然出于父子天性,想来圣上也不至于对樘儿的生死置之不理。
可是,悼恭太子呢?柏贤妃生的悼恭太子朱祐极,还不是养了不足三年便遭了万贵妃的毒手。
纪氏悲苦万状,此刻只希望万岁能看在社稷继统的份上,保樘儿一命。
成化十一年六月二十八,天幕阴沉得似要倾压下来。
练好了今日的字,又温了会儿书,祐樘从书房出来,打算去寻母亲。可他看到来往宫人行色匆忙,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心里忽然慌得厉害,又正遇见一宫人忙忙来报说出事了,他不及听完,便当即没命似的一路跑往母亲平日起居的偏殿。
他跑到殿门口时,瞧见里面已经乱作一团。他累得喘不过气,跌跌撞撞分开人丛冲进去。
他一眼便看到了歪倒在榻上的母亲。母亲脸色灰败,双目紧闭。
这样的情状,像极了他曾在安乐堂见过的那些被抬走的死人。
他吓得面色一白,奔到榻边拉住母亲的手,惊慌地迭声唤“娘亲”。
纪氏一直撑着最后一口气,如今听到儿子的声音,艰涩睁眼看过去,气若游丝道:“樘儿记得娘亲交代的话……”又似是想到了什么,勉力拉住儿子的手,“樘儿若能承继大统,定要做个治世贤主,如此方不负众人的保育之恩。”
她说话间,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未几,双眼紧阖,气绝而亡。
他石雕泥塑般的呆了须臾,旋即又想起什么似的,紧紧拽着母亲的手,颤声唤了好几回,可也再听不到母亲的应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无措,他不知道要如何叫醒母亲。炎炎暑日里,他却只觉寒气砭骨,如坠冰窟。
太医们赶到时,纪氏的尸体已经开始变冷。太医们眼见这等光景,对着呆坐榻边的小皇子道了几句宽慰的话,便一个个退下了。
出去寻圣驾的宫人回来支支吾吾地禀告说,万岁如今正和万贵妃在宫后苑赏景,没工夫过来。那宫人见小皇子闻言后全无反应,心里打鼓,也惶惑不安地退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榻边坐着的人才动了一下。
祐樘面上泪痕干涸,神情麻木。
他缓缓低头,看了看自己衣缘上精致的刺绣滚边,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空荡荡的大殿,继而将目光调回母亲身上。他拉住母亲的手晃了晃,轻声道:“娘亲,我们回去好不好?这里一点都不好。”
他忽然十分想念吴娘娘做的衣裳,想念安乐堂那间小小的屋子,想念他曾在夜阑无眠时看到的恬淡月光。
他忽然宁可就那么在安乐堂过一辈子。
他仰面望了望头顶华丽的蟠龙藻井,恍惚间想起,似乎有人曾跟他说,他将来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他不想当什么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他只想回到从前的简单平淡。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其实就是孤家寡人吧。
他垂眸看着自己小小的手掌,眼神迷惘。
他现在还有什么,将来又想要什么呢?
他从前一直想见父亲,可如今见到了父亲,却是如此下场。
他呆坐在母亲冷透的尸体旁,凝望着母亲了无生气的脸,忽觉深重的挫败感和无力感沉沉袭来,压得他呼吸不能。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他眼前死去。
他知道仇人是谁,但他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
他才认父一月有余,母亲便被人害死。他们母子其实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们没害过人,却仍旧招致杀身之祸。与世无争并不能避过灾祸。
他从前匿居安乐堂,日子虽清贫艰辛,但其实一直被娘亲和伴伴们保护得极好,根本不知外面风浪。及至后来出了安乐堂,也有娘亲的照拂,他对宫中凶险仍旧懵懂无知。
而现在,他几乎失去了全部的庇护。从今往后,所有的风雨都需要他独自面对。
他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以往的生活,他不能回头,只能往前走。
他转过头,目光胶着在透着些微天光的槛窗上。
殿外风急云密,阴晦将雨。闷雷轰然涌动,炸响天际,如同蛰兽复苏的嘶吼。
他茕茕独坐,静默良久,又思及母亲弥留时的话,眼眸逐渐转深。
纪氏薨后,被追封为淑妃,谥恭恪庄僖。
纪氏没了,小皇子无人照拂。
成化帝的继后王氏因看到废后吴氏的前车之鉴,实在怕了,遂一直独善其身,对后宫诸事也不如何过问,尤其对万贵妃忍让有加,无论万贵妃如何逾矩僭越,她都不敢发作。如今谁不知小皇子是万贵妃的眼中钉,王氏自然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何况,若她养着,万一回头这小皇子又被害了,她便难辞其咎,这出力不讨好的事不能做。
连皇后都不敢养,其他妃子更不敢。
正在尴尬之际,周太后站了出来。
周太后是成化帝生母,英宗朝时是贵妃,成化帝登基后,尊为皇太后。周太后累历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四朝,经历过丈夫被俘、儿子被废,见证了土木堡之变,也见证了英宗的夺门复辟。一路大起大落经下来,老太太早已久惯风浪,宠辱不惊。何况当初周太后还是周贵妃时,便已手段了得,又因是太子生母,素性要强,英宗也奈何不了她,深恐皇后钱氏被她挤兑死。
后来英宗驾崩,成化帝即位,周太后就此成为后宫里最大的赢家。成化帝本有意立万贞儿为后,周太后盛怒驳斥,成化帝没奈何,只得悻悻作罢——国朝以孝治天下,周太后是他亲娘,一个“孝”字扣下来,他什么念头也不敢有了。
周太后一直都不待见万贞儿,又因万贞儿的毒辣手段,更对她厌恶至极。而万贞儿可以仗着帝宠爬到王皇后头上,却不敢对周太后这个婆婆有半分不敬,周太后给她气受,她也只有受着的份儿。
周太后盼孙心切,可盼来一个死一个。如今好容易又盼来一个,知晓这个小孙儿的境况后,当下拍案,咬牙道:“你们都不养,我养!”
周太后很快遣人将小孙儿接到了自己的仁寿宫。她之前听闻孙儿被接出安乐堂时,曾见过这孩子一两回。初初觌面时,她便不禁愣了愣——这孩子生得实在太瘦弱,气色也差得很,全然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样子。
如今再次见面,他仍旧孱羸,却变得异常寡言。周老太太深谙后宫纷争的酷烈,一时越加心疼自己这个小孙儿,瞧着这光景,鼻子倒是有点泛酸。她怕她掉起泪来惹出这孩子的伤心事,便忍了忍,冲他招手笑道:“来,到祖母这儿来。”
祐樘抬头注视着眼前人温和的眉眼,一时有些恍惚。他自进殿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眼下见祖母示意,踟蹰片时,安静地走了过去。
周太后将小孙儿搂进怀里时,只觉这孩子瘦得干柴似的,又兼想起小孙儿的苦命处,一时间酸楚难抑,抱着孙儿便饮泣不止。
一旁的宫人面面相觑,有些无措——太后自来性子刚强,极少落泪。
周太后哭了半晌,好容易止住,拉起孙儿时瞧见他眼圈也泛了红,当即拍了拍他的背,哽咽道:“樘儿日后就住在祖母这里,跟祖母做伴儿,好不好?”
他望着祖母,轻轻点了点头。
周太后抹了泪,慈蔼笑道:“叫祖母。”
祐樘顿了片刻,出声道:“祖母。”
“哎,乖,”周太后笑着应了一声,点了点他的鼻尖,“你总闷声不吭,祖母还以为你是个小哑巴呢。”
她看着小孙儿消瘦的脸,想着孙儿刚没了娘,这几日不知是何等难熬,便又抱着他肉天肉地安慰了半晌,最后拍了拍孙儿的背,微笑道:“樘儿莫怕,日后有祖母给你撑腰!”说着话又想起了万贞儿,当下冷哼一声,“那歹毒的妖妇休想害我孙儿!”
小皇子被皇太后接入仁寿宫的事很快便传入了万贵妃耳中。她暗恨太后多管闲事,但老太太身份摆着,她还真不敢造次。她找来素日交好的宸妃邵氏商量了一番,邵氏思量片晌,提议姑且试着笼络小皇子。
邵氏的理由其实也简单,既然一时除不掉,那就先哄着。左右不过一个六岁孩子,分不清什么是非曲直,万一笼拢住了,将来也好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