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书轩hbcjlp.com

繁体版 简体版
聚书轩 > 都市小说 > 独家皇后 > 第204章 番外之求仁而得仁

第204章 番外之求仁而得仁(1 / 2)

 推荐阅读: 交换人生俱乐部 我用三个马甲攻略黑化病娇男主 赘婿翻身 仙妃修炼记 穿越之全能医妃 报告殿下,太子妃她巨有钱 都市神奇宝贝之最强训练家 我不当杀手好多年 快穿:男神,许你生生世世 分泌血族多巴胺
最新网址:hbcjlp.com

岁更凤历,气转鸿钧,成化二十二年的春天如期而至。

北京城的冬天冷得紧,于是春回大地后的煦暖便显得格外怡人。只是,今年的春天似乎和以往的并无区别。

窗外花木蓊蓊,春景暄妍。

云墨意放下手中的账簿,抬头往窗外望去。出神少顷,他又将目光收回,修长手指拨了拨紫檀珊瑚档算盘上的翠玉算珠。

祖母勒令他禁足七日,如今才是第三日。他其实不太介意被禁足——一来,他早已习以为常;二来,这并不影响他思考算学数理问题。

只是,他方才看到室外春景时,心头忽然泛起迷茫。他这样年复一年地抗争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他之前为了钻研更简便实用的开方法,在除非居待了六七日。祖母一直安插人监视他,因此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几次三番差人来催,他都置之不理。最后祖母气急败坏,亲自带人来将他押了回去。回府之后,祖母盛怒之下便欲动家法好好治他一治,但最终也没狠下心动真格的,只罚他禁足七日。

云家这一辈子息单薄,他又是唯一的嫡孙,是以,自小到大他过的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祖母更是从未舍得动他一个指头。他父母早亡,后来是祖母照拂着长大的。孙子辈里,祖母最疼的就是他,因此即使撇开他的身份不论,祖母深怀舐犊之私,每回想教训他,也都下不去手。

祖母待他亲厚,他对祖母的感情也十分深厚。只是父母早逝令他的性情偏于孤冷,也不大善于表达。而近些年由于祖母极力阻挠他钻研算学,要逼迫他接管家业,他与祖母的关系便多少有些僵。他因此越发不喜欢住在府里,为了躲清静,时常往除非居跑。

除非居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他手里多的是闲钱,要在外头置别院的话,尽可以拣大的买,但他却选了个小的。原因无他,实在是这地方他就没打算让旁人来,小而精致的才好。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躲不过接掌家业这一关,真的接手过来也并非不可,但他绝不愿放下自己钟爱之事。然而祖母根本不允许他钻研那些,一定要逼迫他放弃。他与祖母说不通,便愈加不愿让步,心中的逆反一日重似一日。

他眼望着窗外枝桠上的新绿,脑海里又回响起祖母平素拿来训斥他的那番话。

他嘴角划过一丝自嘲的笑。

从小到大,他没遇到过一个懂他的人。所有人都认为他所热衷的不过是末流贱技,认为他将心力花费在这上头根本就是玩物丧志。

族中其他长辈知他素性清冷,便极少在他跟前关说。况且云家家大业大,本家外家旁支庶出不知凡几,里里外外生齿众多,一个个也是各怀心思,虎视眈眈,不少人都乐得观望。这也是他一直过得煎熬却没有一走了之的原因。他没有彻底失去理智,他只想让祖母妥协。

他也没有什么交好的同侪,没人能和他说得拢。同是生于膏粱锦绣,但他们说的他都不想听——赋诗作文的文雅事他不感兴趣,倚香偎玉的风流事他更不耐烦听。而他所热衷的,他们又听不懂。或许不仅不懂,还在心里鄙薄,但碍于他的身份不敢表露出来。

就连府里那些下人也在私底下窃窃议论。只是被他发现后狠狠罚了一通,自此再无人敢碎嘴。然而他可以堵住下人的嘴,却无法左右他人的想法。他知道他们该怎么想还是怎么想,不过这些他无暇去顾及,他比较头疼的是祖母的想法。

他觉得他与算学是有缘的,他不愿放弃。

因着周遭环境,他自小便接触到了算学数术,虽然只是粗浅的皮毛,但已经足够令他兴奋并付出全部的热忱。

他觉得那些数字与图形里藏着无穷的玄奥,可触类旁通,可举一反三,愈探愈妙,愈妙愈令他心生折服。

他有时候会想,为什么世人要轻贱这门学问,为什么算学屈居六艺之末,明明算学在诸多方面都有渗透,譬如水利,譬如税收,甚至田亩丈量划分都离不开数术。诗书文章固然要紧,但算学数理更是不可或缺的。

算学数术才是普天之下、公私之间,不可一日而缺者。

然而世人只重四书五经,只知钻研八股,算学数术渐至不振。难道真要如宋人秦九韶所感怆的那样,“后世学者自高,鄙之不讲,此学殆绝”?

他心绪沉闷,压抑地叹息一声。低头瞧着指尖下剔透的翠玉算珠,面色阴郁。

祖母的想法没有改变不说,眼下又多出一件新的麻烦事——娶妻。

他之前真没怎么思虑过这个问题。他没有心仪的姑娘,也没工夫去理会什么风花雪月。只是因他容貌生得太好,即使性子冷不爱理人,也挡不住身边的脂粉对他起心思。他烦不胜烦,一向能躲则躲。

而当婚事突然被摆在他面前时,他更觉棘手烦躁。

祖母以前都是零星提几句,他回回搪塞过去也就没事了。可从去年开始,祖母便开始摆出逼迫的架势。他不肯松口,这事僵了一年,他以为祖母差不多能暂且搁下这念头了,没想到这回祖母借着他数日不回府的事,重新提起。他自是不肯,祖母便放狠话说绑也要绑着他成婚,要是敢跑就打断他的腿。他眼见着祖母怒火难平,被逼无奈之下只好说愿听祖母安排,但要求祖母宽限到年末——他觉得能拖一时是一时。

祖母答应了,他心里却并不轻松。

娶个心意不投的回来,日日相对,朝夕相处,想想都觉得难受。

他胡乱拨了拨算珠,心道,到时候再说吧。

半年光阴消逝得飞快。眼瞧着祖母已经在着手准备了,他想反悔,但祖母不给余地。他心中烦闷,却无计可施。

也就是在此时,他遇到了小乔。

他的命途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他后来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他那日都与她谈论了什么数术问题,却一直记着他上去搭讪时的情景。即使历尽冷暖砥砺的二十年后,也依旧记忆如新。

他平日都不爱搭理人,那日实在绷不住心中的好奇探究,这才上前。

少女生得仙姿佚貌,错愕之下抬头看他,一双澄净明眸宛若落了月华星辉的洌洌清泉。

容貌出众的女子他不是没见过,何况素昧平生的姑娘长得什么样也和他无关,但他就是牢牢记住了那个瞬间,在往后的岁月里,总会在不期然间触碰到那块记忆。

他后来细细想来,他那时候心里似乎还没有什么悸动,他是之后才动的心。若是他当时上去搭讪后发现她没什么真本事,或许他转过身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会记得,更别提二十年后还记得她当时手里拿的什么点心。

原来倾心之后,连最初的琐碎也会被铭记被珍藏。

他一度认为她是上苍对他的恩馈。她不仅完全懂他,还学得比他精深比他广博,而且她不知从哪里学来一套他从未听过的学说,深中肯綮,独特易行。

他一直都不喜被规矩拘着,她便是个随分率直的大方性子,没有大多数闺秀的扭捏,很对他的脾气。她对算学以外的问题也有自己独到的见地,但有时却又是一团孩子气,他倾听她说话时,会不自主地微微浅笑。

她遭遇刺杀险险脱难之后,他开始意识到权力的重要。他以前只想避世,觉得权力是负担,攥着权力便要费心驭下、费心固位,而且他没什么想求的,要权力有什么意思。但那件事后,他忽然就改了主意,主动跟祖母提出要接掌家业。

有了权力才能争取想争取的,保护想保护的,甚至报复想报复的。

这个道理,或许太子比他明白得早得多。

祖母见他终于开窍,自是欣慰不已,他趁着祖母高兴,就跟她老人家提了内定人选的事。祖母思忖了许久,最终还是应下了。他见祖母似有心事,隐隐有不祥的预感,但并没有问出口。

结果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他不大明白太子的举动,他觉得太子完全可以再换一个人去占着东宫妃的位子。他想去质问太子,但他又有什么立场呢?她返乡前,来书房告辞时,清楚明白地跟他说,她爱太子,她没有受到任何胁迫。

他当时有一瞬的茫然恍惚,似是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他原本计划得很好,即便她不喜欢他,也不太打紧,等成了亲,他竭力对她好,总能慢慢拢住她的心。但眼下却是不能够了。他不怕太子,但若是她心甘情愿入宫,他又何来的理由去阻止。

他感到无力而迷惘,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这件事,他觉得他又要跌回以前那样的日子。

皇太子亲迎新妇那日,整个京师的百姓都跑去观礼。他几番犹豫后,还是提前包下了迎亲仪仗必经之途中的一家酒楼。

他站在酒楼上,看到太子的玉辂经过时,心头遽然浮起思绪万千。

他忽然想,他到底是哪里输给了太子呢,她明明与他相处的时间更长。并且,太子虽然身份贵重,但皇宫哪里是个安稳的地方,况后宫里又有个兴风作浪的万贵妃,太子妃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将来太子登基之后,她还要看着他纳妃嫔实后宫,那样的日子哪是好受的。她是个聪明人,不可能想不到这些。但即便如此,她似乎也十分坚定。

她之前与太子不过觌面两回,怎会有这般深厚的情分?

他想不明白也不愿继续深想,他只知道他心中十分难受,似有千钧磈磊堵着,也似空空如也什么都不剩。

他回府之前又拐到了除非居,在她曾为他上课的那间屋子里独坐到天亮。说是独坐,其实就是发呆。

窗外夜阑未央,玉蟾温柔,他不由想,她在明烛荧煌的洞房里,不知能否看到这样的月色。

夜晚最能勾人心事,他环望着空落落的屋子,只觉内心的孤寂更胜从前。他以为他终于可以摆脱以前那种生活,可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待着毫无意义,甚至在此坐久了只会令他心里更恸,但他就想那么坐着,一动也不想动。

他回府之后,祖母见他失魂落魄的,劝他几次都没用,也是无法。祖母知他心里苦闷,但成婚的事却不想拖着,接连给挑了几家姑娘,他都死活不应。最后祖母索性干脆选了个最合心意的,背着他提亲请期,结果被他知晓了,不由分说直接把亲事给退了。

祖母震怒,命人将他押到宗祠,按着跪到列祖列宗的神位前。祖母抄起荆木杖就要动手往他身上招呼,当下被众人拦住。缓了一缓,祖母责问他知错否,他仍是不发一言。

云老夫人阴沉着脸盯着地上的孙儿,道:“好,那我问你,你定要寻个她那样的才肯成婚,是么?”因着此间有外人在,太子妃又是皇家媳妇,故而她连漪乔的姓都没点。

墨意微微垂眸,终于开口道:“世间只有一个她。”

云老夫人怒目而视:“所以你这言外之意便是,你打算终生不娶了么?!”

他似是回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一瞬的怔愣。事实上,对于祖母的诘问,他不晓得该作何回答,他知道不娶不可能,但他确实抗拒娶别人。

云老夫人见他沉默不语,只当他是默认,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喝道:“你这个孽障!好生糊涂!旁的且不说,你可曾想过,没有子嗣,可就是断了香火,将来你爹娘和你都要变成无祀之鬼!你如何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爹娘!”说着话便一时气血上涌,抡起板子就往他背上狠狠砸了一下。

他摇晃了一下,双手撑了一下地稳住身体。这一下打得他后背生疼,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头。反倒是藉由祖母的话,他眼前模糊地浮现出了父母昔年的笑貌音容。

因他双亲去得早,他脑海里关于爹娘的记忆并不多。可他也隐约记得,父亲是个简默端重的人,虽是不苟言笑,但其实为人平和,待他更是十分好的。母亲是极其柔婉的性子,唤他“意哥儿”时,一双温柔的眼睛里都是蕴着笑的。

云老夫人看孙儿低头缄默半晌,气极反笑,冷声道:“你答不答应其实都不打紧,婚姻大事自来便是长辈做主,哪能由着你的意!届时大不了真的绑了你成婚便是。”

墨意依旧不出声,只是略略扬起了低垂的头,挺直了脊背。

云老夫人深知自己这孙儿骨头硬得很,沉默比出声相顶更可怕。将来若真是强迫于他,还不知会怎样。

她望着孙儿明显消瘦的脸庞,须臾之后沉沉叹息,让众人暂且退了出去,自己走到孙儿面前,缓了辞色:“意儿,祖母知道你心中放不下,可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意顺遂,日子总还要过不是?”言至此,云老夫人不由长叹一息,“都道民不与官斗,何况是皇家呢。祖母当时也想帮你把那丫头留下,可没想到太子那边的态度如此决绝,总不能真的和皇太子抢人吧。”她想起当时情景,忽然有些庆幸,暗忖还好那姑娘不属意她孙儿,不然依着她这孙儿的性子,当初哪肯善罢甘休,到时候太子若是真的恼起来撕破脸,还不晓得掀起多大的风浪。

墨意忽然感到有些颓丧。他不惧太子,但她是自愿入宫的,他便没了任何阻拦的理由。这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事,恐怕就是挚爱之人心里装着别人。

云老夫人又是一阵叹息,好生劝慰了孙儿一番,又道:“祖母晓得你心里难受,祖母也不逼迫你了,亲事……等你想开了再说吧。不过祖母还是要说一句,她如今已是太子的人了,你得尽快忘掉她。”

他低头看着自己垂在地上的衣袂,垂眸不语。

他忽然有一种预感,他至死都不可能将她遗忘。

她授业于他,她懂他劭他。当初那段不算长的相处时光早已深刻入他心底。她在他心中扎根太深了,她于他而言是太过独特而重要的存在。

他后来其实曾自问,若再出现一个与她一般精擅算学的人,他是否会忘记她,甚至是否会移情。结果答案都是不会。他对她的感情起于乍见知音之喜,却早已非止于知音之谊。

她是无可取代的,就好像他记忆里的她不可能更易成旁人一样。

何况,这个世上也再不会有比她更懂他的人。

此事后,祖母真的信守承诺,没再逼迫他娶亲。他也勉力让自己少去想这些事,专心一意地跟祖母学着打理生意。而真正接触了人情世故之后,他也逐渐发现自己在改变,对世事的看法与态度都与从前相异。

他不知道这改变是好是坏,但不论如何,他都得将这条路走下去,这是他的宿命。

祖母虽不再逼迫于他,但也明里暗里阻止他与漪乔再有交集,漪乔放出去报信的信鸽小耳朵便被祖母扣了下来。他知晓祖母是好意,但他做不到依祖母之意而行。

他有时候会想,他与她完全没有交集似乎也不大可能,云家是太子一早选好的助力,他与小乔又相熟稔,总是不可能没有丝毫牵连。但他心里又清楚这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他心里放不下。

他原以为日子久了,他即便忘不了她,也能渐渐放下,但随后却发现时间的消逝不过是在证明她在他心里分量之重。但她又与他再不可能,两相对比落差下,他心里便愈来愈塞。兼且思及他此生都不可能再找到一个理解他的人,他便陷入了绵延无尽的苦痛之中。

于是他再次选择逃避,逃避婚事。他可以一力扛起自己该担的责任,应对从前不想或不屑应对的事,但他自己的亲事是个例外。

他越是不想触及,就越是将自己的精力放在别处。生意上的事他上手得很快,族中庶务他也很快谙熟于心。他天性聪颖机悟,这些东西他从前只不过不想沾手而已,如今真正上心开始做,不消多久便心手相应,族中那些对他颇有微词的人渐渐息声。

只是他觉得自己这两三年间经历的,比过去一二十年还要多。

他将担子自祖母手里接过来之后,本想着祖母自此可以颐养天年了,然而祖母却在这时身体染恙。他延请了许多卓有盛名的医家都不见甚起色,恰逢太子来与他商议盐法变革一事,让他往江淮跑一趟,协助实地勘察斡旋。他思量之后答应下来,一则因为云家也做鬻盐的生意,二则因为他想去南方寻些名医来给祖母瞧病。

只是临行前,他邀小乔来除非居见了一面。他已经三年没见过她了,此次南下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很想在走之前看看她,并告诉她,他打算著书。

大抵古今做学问的都有著书的情结,集己之思之想传于后世,或可不为名利,只为自己以终生投身的学问能踵事增华,发扬光大。

他也不能免俗。他冒出这样的想法,始于愈见愈多的譬如“孕推男女”、“占病法”这样的算学乱象和谬误,他担心这门原本便冷僻不振的学问入了歧路,思量着须要正本清源。

但他这想法不能跟旁人说,也没必要和旁人说。众人都认为他已经收了心回了正路,若知晓他还惦记着数术,甚至还想下心血去著书,不知道又要怎么看他。

可小乔一定是理解他的,他便只告诉了她一个人,同时也想听一听她的建议。

看到她神容风仪都更胜从前,他料想她在宫中过得甚好。即使成婚三年无嗣,皇帝也一直未纳嫔御,这搁在皇家已是再难得不过,足见她已经彻底得了皇帝的心。他原本还担忧她心思单纯,而皇帝虽脾性温和,但自小从深宫倾轧中磨砺过来,城府手段早已深不可测,若是她剃头挑子一头热,皇帝不为所动或者用情不如她深,到时候受伤最深的还是她。

如今看来他也不必担忧什么了,她只要诞下皇子,地位便能彻底稳固。只希望皇帝能一直这样待她。

她果然十分支持他著书,还说他写好了定要拿给她瞻仰拜读。他当时只是笑笑,客套了一下便掩过去了——他要撰写的书极有可能耗尽他毕生心力,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稿,成书之日还不知道他与她各自是何光景。

南下给祖母寻医问药期间,他也有意无意留心南方的人情风俗。他与漪乔相处时间虽不长,但隐隐感觉到她偏爱南方风物,似乎是在南方生活过一阵子。他曾问过她,但她不知出于何种缘由,不肯细说。

他有时候站在江南明媚灵秀的城郭山水间,会忍不住想,或许他如今所看到的景致,也是她从前领略过的。

他总在不经意间想起她,而后陷入无边沉默。

但他心中其实也还庆幸,庆幸他身边还有一个至亲至爱之人。

他还有祖母。

可随着祖母病况逐渐加重,他的心绪一日沉似一日。

一年后,南下事了,他本想多盘桓些时日,再寻些杏林妙手,但祖母却是一心思归。他没奈何,只得一路小心翼翼将祖母送回北京。

云氏本籍山西汾州,是晋商出身,但早在他祖辈时便迁来了北京,祖母也是京师本地人,是以老人家一直念叨着要回京。

归京后,祖母虽安下心来,但病势却持续沉重,缠绵病榻三月之后,竟至弥留。

祖母彼时的神志已然不大清明,昏迷一阵清醒一阵。最后一次醒转时,祖母拉着他的手,喃喃着说了许多话。有他幼年的琐事,也有族中庶务,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祖母慢慢说,他静静听。

祖母半阖着眼睛歇了好一会儿,虚声道:“意儿,祖母从前待你严了些,可怪祖母?”

他默了默,勉力笑道:“从前孙儿不晓事,心里头的确怨过祖母。但那是以前了,孙儿早释怀了。”

祖母不知想到了什么,有片刻失神,随即又嗟叹一息,语声低弱道:“我从前真是担心你会一直跟我拧巴下去。我一把老骨头能撑几年,到时若真是家业旁落,我纵死也闭不了眼。万幸你能及早想通,我正好能在进棺材以前将该教的都教予你,想想也算是无憾了。说起这个,我还要感谢那丫头,若非她,你怕是还不肯那么快接手。”祖母气力缺缺地撑开眼皮看向他,“但也是因着她,你这婚事迟迟难成。我有时候自思自想,也不知你这一段是造化还是冤孽。”祖母说着话,艰难地叹口气,“罢了,兴许你命中合该有此一遭。唯望在我死后,你心中能放开,找个体己的媳妇,夫妻和顺。”

“祖母莫要多想,祖母不过是一时病势沉重。孙儿之前与祖母说的……”他还要再说什么,被祖母出声截住了话茬。

他知道他的婚事是祖母的一块心病,是以,祖母病倒之后,他几番挣扎犹豫下,决意请祖母给他选一门亲事。他以为祖母会欣然应允,却不曾想,祖母缄默许久,最终竟是摇头拒绝了。

“我这些年渐渐想通了,强逼着你成家,你心里不痛快,说不定适得其反。如今我也不想瞧着你为宽我怀,勉为其难娶一个回来,”祖母言至此缓了缓,歇了半晌才继续道,“日子终归还是你自己过的,祖母希望你能过得如意遂心一些。他日娶了亲,来祭告一番便是。”

他正欲开口说什么,便感觉祖母忽然握了握他的手,他知祖母可能有什么要紧话要跟他说。他强忍心头酸涩,俯身倾耳去听。

祖母的目光已经愈来愈散,声音低弱又含混,他竭力凝神分辨才能勉强听清。然而当他听清祖母的嘱咐之后,却是怔了一下,神色僵硬。

祖母让他不要再碰数术,只专心做好家里的营生。

祖母最后不舍地望了他一眼,便陷入了神昏。不消半日,便宾天了。

他脸色灰败地在祖母灵前守了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几乎一直在发呆。

他觉得自己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

阖府上下擗踊号哭,他却发觉自己哭不出。

他素来性子清冷,之后人情世故的洗练更是令他越加喜怒不形于色。自他四年前接掌了家业之后,已经很少有事情能令他有大的情绪起落了。

他回想起往昔诸般种种,从幼年到少年,从孤迥到叛逆。

最后,他想起祖母的临终嘱托。

他出神良久,慢慢攥紧手,端端正正跪在祖母的棺榇前,半晌,嘴唇开合,艰涩道:“孙儿不孝。”

言讫,郑而重之地叩了三个头。

他为自己从前的少不更事而愧怍,也为自己不能遵从祖母临终嘱托而深怀歉忱。

他知道祖母的初衷是担心他再因算学数术而不理正事,但他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他,不会再任性而为。

他已经低头让步,如今让他彻底割舍掉,他实在无法做到。那是他今生唯可寄托的追求,如果也被剥夺走,他今后就真的是全然为家族而活了。

人活一世终归需要有希望支撑。他希望他能为他所热衷的学问捉笔撰书,端本正源,以为之振兴尽绵薄之力。

只是,他不知道祖母能否谅解他。

发丧那日,他衣衰缠绖,神情麻木地一路扶灵到坟茔。看着祖母下葬,他浑浑噩噩地想,他的至亲都已不在,自此之后,他便和孤家寡人无异了。

他在祖母的坟前立了迂久,纷纷乱乱想了许多。正是炎夏六月的天气,可他站在艳阳热风里,却只觉冷到心里。忆及自己往日行径,他忽然生出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无力感。只是时光不可倒转,追悔又有何用。

人似乎只有在经历了一次次跌宕起落之后,才能真正谙事识体。他如今的心境,与从前又有了不同。

或许将来会再有转变,但他已不想去思量那么多。

又三月之后,他尚在新丧守孝,便听闻了中宫添麟之讯。

他立在窗前朝皇城望了片刻,又静静掇转身去,坐回了摊着手稿的书案前。

诞下嫡长子,她的地位便彻底稳固了,这是好事。只是,他们今后大抵也不会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了。

然而,谁知人生风云际遇莫测,一年后她父亲寿宁侯竟猝然薨了,他深知丧亲之痛多么难熬,便十分忧心她。他知她回了侯府,去侯府附近碰运气无果,却在归途中偶遇了她。然而她全无丧父的样子,还告诉他张峦不是她父亲。他当时不明所以,多年后才知晓她话里的意思。

再次见到她,是在七年后的上元夜。他刚好粗粗写成了初稿,便命人拿来给她看。她翻看间发现署名陌生,提出疑问,他解释说那是他从前的表字。

他署的是文素。

文素的确是他从前的表字,不过后来早早弃用了,倒是没多少人知道。

手稿太长,她拿了去慢慢看。还稿子时,她附上了自己的感想和提议。他看后深觉获益匪浅,只是他越加奇怪她哪来的这些高远见地。纵然她出身书香门第,也不能解释她的居高临远。

这样的识见高度,不是多读书就能有的。他也读了不少书,但很多时候都思虑不到她考虑的角度和层面。不管是经史子集还是数术著作,里面都没有她那种独到的思路。

抛开他对她的感情不论,他也的确是对她心悦诚服的。他虽然后来不再如从前那般封闭自己,通透了人情世故,但眼光心性仍旧十分高,极少有人能入得他眼,而她是这世上最让他叹服的人。但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她像一个谜一样,令他看不透。

不过他看不看透她都不重要,他们以后能不能再见着面都还是两说。或许他余暇时一心著书才是正经。

云家与那些世家阀阅一样,明争暗斗从未断过,觊觎他位子的大有人在。他无妻无子是很大的劣势,别有居心者在人后怎样编排他,他也一清二楚。但他也并未急于娶妻——他如今的心思手腕,比之昔时,早就不可同日而语,那些伎俩根本撼动不了他的地位。但最重要的原因,其实还是他不想。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就这样过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话不投机半句多,娶个不想娶的人回来没准儿反而打扰他的清静。可子嗣的问题终究是逃不过的。嫡系本就衰薄,假使真从子侄辈里选一个过继来承嗣,祖母若泉下有知,必阴灵不安。亦且他自己也不愿如此而为,是以他仍旧要娶妻延子嗣。

但道理他虽清楚得很,这些年来却仍旧一直在拖,一直在回避,潜意识里想拖到不能再拖为止。

这十几年下来,他变得越来越冷静自持,但心内的波澜始终都未平息。

弘治十八年,宫中忽传讣音,皇帝升遐。他听闻御风禀报说她悲伤过度一心求死,担心她出事,当即就想去看她。但这实在不现实,他又想起自己这些年的苦痛挣扎,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他在御风惊奇不解的目光中从外书房疾步而出,在院中独立许久,脑中乱纷纷过着这十几年间的诸般影像。

他觉得他应当从这种境地里脱身出去,但心绪情感并不受他控制。

即便皇帝不在了,她也不会属于他。一切早在她当初入宫前辞行时那一转身间便定了分晓。

他踟蹰了一年,最终还是选择去看看她。

上一次见她还是弘治十二年。又是七年后的重见。

她还如当年一样美,但变得少言寡语、神情寡淡,整个人都失了往日的神采。

他看着对面沉静坐着的人,一时间有些出神。他觉得自己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带她来的地方是当年他们初遇的那家茶楼。她入宫之后,他将那家茶楼盘了下来。他平日里会时不时拨冗去那里看看,在他们曾经对坐过的地方坐一坐,出会儿神。

他也不能确切说出自己在缅怀什么。当年那个他无甚可缅怀的,若说是缅怀与她相处的那段时光,除非居明明承载得更多。但除非居那里他其实已经不常去了,甚至早就摘了除非居的匾额。

他觉得他心里压了太多情绪,想宣之于口,但又心知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她说他与当初相比变了好多。他点头承认,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言谈。然而,其实他当时有一瞬的怔神。

纵然我变得再多,但有一点是不变的,那便是我爱你。

他几番踌躇,最终还是没将这话说出来。

认识她二十年,他从未直白地对她道出过爱意。一开始是怕唐突,后来便是没必要了。如今说出来,也不过是徒增尴尬和烦恼。

他原本是不大信鬼神之事的,占卜求签在他看来,不过概率而已。但在她生死垂危时,他还是满心虔诚地在千手千眼的观音大士像前进了三炷香。

他屈膝跪在蒲团上的时候,忽然明白为什么世人会信鬼神。

因为所求和所惧太多,因为内心的欲念太强烈,需要寻求寄托。

而他求的很少,畏惧的也少,这一二十年磋磨下来,他一颗心更是变成了无波古井,连一丝涟漪也难起。他求不到鬼神跟前,所以能够冷静旁观。

但眼下,他极端希望她能平安无事,所以他也如世人那样,成了信徒。

世人都道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能度一切苦厄,若遇困苦危难,至诚称念观世音菩萨,就会得到菩萨的救护。

所以他拿出他所有的虔敬,希望菩萨能感应到她的苦厄,保她平安。

他后来也不能完全确定鬼神到底存在否,虽然他亲眼目睹了令人惊怖骇怪之事。不过他思想前后,倒是觉得缘分一说或许是有些可信的。

他与小乔真是没缘分。当初分明是他和小乔相处的时间更长,但小乔却始终对他无意。他知道小乔当初选择入宫的真正缘由后情绪有些激动,小乔问他若是当时知道了真相会怎样,他说他不在乎她不爱他,他可以等,可以用竭力对她好来争得她的心,一年,两年,总能好起来。但他后来想想,其实这些都是未必的事。

并非相处得久了就一定能生出恋慕之情,也并非一方一味讨好付出就一定能换得另一方的动心。

而小乔与先帝则演活了天作之合四字。

若当初没有孙伯坚那一出,小乔早就嫁了孙伯坚做了孙家媳妇。若非机缘巧合下小乔偶遇先帝,先帝也不会定她为太子妃人选。不过以小乔的姿容、心性和家世,两人即使没见过面,也很可能仍旧能成为东宫妃——他其实一直都有个猜测,即先帝当初选中她,主要是因为她本身适合做这个人选,至于是否真的于此之外还存了些爱意,那恐怕只有先帝自己知晓了。之后两人不过相处了半年时间,先帝登基后便借着谢迁的谏言将充盈后宫的事挡了回去,随后更是全不遮掩独宠中宫之意,提挈厚待张家满门,始终未纳嫔御。

帝王在位一二十年却自始至终独宠一人,这样的事,前无古人,想来后也不会有来者。

他年轻气盛时,根本不信命定这种事,但他后来还不是要屈从于命运。只是小乔在碧云寺情绪失控时,说她来自未来,知道历史却无力改变。

哪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若真是如此,那么她是否早就预知这一切了呢。

他心里一直揣着这个疑问,就在离开别院前去找了她一趟。

彼时她正和儿子女儿说着话,只是脸色却不大好看,有些心不在焉。他心下不解,她历尽千凶万险终于等来了心心念念的人,应当是春风满面的才对,总不会是两人甫一见面就置气了吧。

朱厚照兄妹出去后,他问起这个,她只叹着气让他不要问了。她仍旧颜色憔悴,勉强打起精神,笑着招呼他坐下。她原本正微笑询问他要不要尝尝新制的花茶,待他言明来意后,她渐渐敛了笑。沉吟少刻,她承认她在碧云寺的那番话属实。

他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来——这样荒诞不经的事,竟然是真的?

“那你也早已知晓自身命数了么?”他忍不住问。

她摇头道:“不。我的国朝史学得不好,对成化、弘治和正德三朝更是不甚了解。我很久之后才知道自己是历史上的谁。我是后来才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关于陛下的事,然后就一心要为他逆天改命,一直在和历史抗争。只可惜造化弄人。不过眼下这个结果,我也不知道是否算是赢了历史。”

他踟蹰了一下,道:“这才是你精于算学的原因,对么?”

她微笑颔首,面有赧然之色:“之前不好实情相告,就编了个师父出来……我知道那么多是因为我学的都是五百多年后现成的东西,所以我一直强调那些不是我自己的研究。”

她说话间似乎是看出了他欲言又止,略想了想,笑道:“想问问我怎么来到这里的?”

“嗯,”他浅笑一下,“还有,小乔总与我说,该被正名的学问迟早会得到公允的对待,这其实就是五百多年后的事情吧?”

“嗯,是啊,”她笑了笑,“所以我当时就说你要相信我的话啊。至于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略垂眸,思量片时,“我其实也不能确切地解释出来。我想过虫洞的理论,可又觉得不妥帖。”她见他目露困惑,便跟他稍稍解释了一下虫洞的相关理论。

他怔神少顷,满面不可思议。

“是不是很神奇,”她嘴角微微扬起,“等将来说不定真的可以实现时空旅行。”

他轻轻吸气,抬眸看着她,道:“小乔没想过回去么?”

“想过啊,不过,”她唇畔漾开一缕笑,“他在这里,照儿和荣荣也在这里,这里是我的第二个家。”

他默了默,忽然道:“小乔可曾觉得从前的我幼稚可笑?”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