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闻言似乎颇感意外,一笑道:“你怎会这样认为?”
他并不答,只道:“小乔定要实话相告。”
“实话是,我觉得那不过是少年心性,或许也跟你的成长情状有关系。其实我分不出现在的你和从前的你哪个好,毕竟虽然如今的你更加谙世通故,但你现今坐的位子却不是你真心想要的,”她嘴角含笑,面现追忆之色,“要说幼稚,谁年轻时没幼稚过,人都是一点点成长起来的啊。呃……不过有个人似乎除外,”她说话间低笑了一声,“他简直是硬生生被内外倾轧催熟的,想起当年情景……我就没见过有那等心思气度的十七岁少年,我真不敢信他和我同岁,我觉得他心理年龄起码比我大十岁。”
她又转眸望向他,思忖着道:“其实你和陛下挺像的。”
他神容微滞,问道:“此话何解?”
她笑了笑,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回头送你一份礼吧,莫嫌礼轻。”
他愣了愣,飒然一笑。
这夫妻俩都说要送他礼,莫不是商量好的?可他们夫妻两个好像还怄着气。
他随后又和她说了许久的话,谈了好些旁的事,譬如五百多年后到底是怎样的世界。对于那样遥远的时空他的确十分好奇,但他与她的这番攀谈其实主要出于私心——今日见上一面,下一回的觌面还不知在何年何月。
说不定又是一个七年,也说不定比七年还长。
他还有几个七年呢。
只是如今她这边事了,他总算能够安下心来了——安下心来去安排另一桩事,一桩被搁置了二十年的事。
经过这二十年的洗练,他的心态渐渐平和下来。心中的抗拒日逐被光阴磋磨,终于渐渐蛰藏起来。他已经想通了,事既如此,怎样过不是过。
他选的岳家是书香继世之家,不过在勋贵豪富云萃的北京城并不十分打眼,这个说起来倒有些像当初的张家——当初张家族中也有人在朝为官,比如张峦的妹夫沈禄和堂兄弟张岐,但沈禄也不过是个正七品的通政司经历,张岐官位倒稍大一些,官至正四品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但早在成化四年的时候就因获罪被除名,加之张峦自己屡试不第,所以张家只能算书香小户。但占着“书香”二字,说出去就好听。
而他要迎娶的姑娘姓林,名德容,也是出身诗礼之家,其父为正四品的大理寺右少卿,官位不高不低,性子謇正。林父的品级放在京官堆里虽然不尴不尬,但供职的大理寺乃三法司之一,林父的堂伯更是颇有官声的户部右侍郎林泮(pàn),林泮与官高德劭的礼部尚书张昇又是姻亲。
他想过选择豪商结亲,但豪商大贾之间的联姻不过只能壮大生意,于地位声望的提升几乎毫无裨益。国朝重文,太-祖更是不断打压商人,如今累历数朝,商人地位虽一直在攀升,但世人终究还是崇尚士流。商人发迹后,为子孙捐个监生或者贡生的数见不鲜,图的就是他日若举业有成金榜挂名,便可隆家声,荣宗耀祖。
从前云家只一心做自家营生,但如今生意做得已足够大,他需要考虑一些更长远的事情。而就眼下的情势而言,林家这种不算显贵但五服之内又有极大助力的书香门庭,倒是刚好。
四品官按说不算小,这品级搁在地方也是一方大员,但扎在京城权贵里便着实不太够看。可林父若是官再大一些,这亲事便很难谈拢了。所以,他这个品级倒是刚好。
林父是进士出身,骨子里难免有些清高倨傲,但因他性子耿直不善结交,官位已经停在正四品许久未动了——四品到三品是个大坎儿,而他正卡在了这个坎儿上。堂伯林泮长年外放,帮衬不上什么,等到后来堂伯累迁户部右侍郎时,他又碍于颜面不好张口。况且弘治末先帝大整吏治,正德初嗣君新登大宝,他也不敢贸贸然求人打点。他俸禄不算丰厚,又打点不来旁的营生,兼家中生齿众多,僧多粥少,日子过得其实不宽裕。眼下唯一的嫡女到了出阁的年纪,却拿不出什么齐整的房奁来,很有些高不成低不就。
林家的这些事,墨意早就摸了个通透。面对云家的提亲,林父端着架子直接一口回绝了。墨意早知会如此,也不在意,只邀林父借一步说话,密谈了两刻钟。几日之后,委决不下的林父思量再三后,终于点头。
两家写立婚书,合了八字,择定了个最近的吉日。亲迎日就定在四月二十八。
亲迎前一日,墨意独自去祭告祖母。
他在坟前伫立时,恍惚间想起十六年前——当时他也是这样静默着僵立在这里,凝睇着祖母的墓碑出神。
光阴弹指过,但不论是七年还是十六年亦或是二十年,其实对他来说分别都不太大。
韶光流逝的最大意义似乎只是将他也推向面前这片坟茔。
他忽然发现,他活了大半世,如今回望来时路,能想到的却多半只有压抑懊丧、挣扎苦痛。
或许他的余生也将这样度过。
他倏然间有些迷惘,他来世上走这一遭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他想起当年他在小乔辞别返乡前画的那幅画。那幅画仿的是楚辞《山鬼》的意境,留白处题的也是《山鬼》里的句子:“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澹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岁既晏兮孰华予。
他微微笑了笑。
这句真是再好不过。
他直在坟前站到金乌西坠。血色夕照自西方天幕冲涌而来,浸灌过阴惨阒寂的墓群,一直淌到他脚下,将他覆顶包裹。
他面无表情地望了一眼远处的峦嶂疏林,眼眸沉静,眉目无波。
回府后,他径直去了内书房。搬出手稿首卷,看了看弁言前的署名,他又怕谁看到似的,当即合上。
手稿署名是王文素,王是他母亲的姓氏。
小乔之前问他为什么这样署名,他当时原本便不太想提起个中缘由,后来被朱厚照兄妹打断,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最后虽还是违背了祖母的临终嘱托,但终究是被一个孝字牵着,有些于心不安。他自知如此署名有些掩耳盗铃的意味,但仍旧这样做了。
他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自己,那个叛逆、孤僻又执拗的少年。他在这二十年间无数次地唾弃当年的自己,有时甚至认为正因自己当初不够好才留不住小乔。
但他此刻蓦然意识到,实际上,当初的那个少年一直都活在他的心里,从不曾远离。他骨子里依旧倔强地保有着某些坚持,磨而不磷,涅而不缁。
少成若性,习惯之为常。或许少年时养成的习性、深烙的坚持,真的就仿若天性一样,一生都不会改易。
亲迎日的场面蔚为隆盛,林家备的嫁妆十分丰厚,抬房奁箱笼的队伍占了足有一条街。国朝之初,太-祖皇帝便特颁诏令婚礼务从节俭,以厚风俗。但累朝之后,炫豪夸富之风渐长,恪遵者已鲜之又鲜。
云家这边更是不必说,本就是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豪奢之家,连赞礼的傧相都是一身华服美冠,席面更是流水似地摆,诸亲百眷跻跻跄跄来了几百号人,府邸中却也不显拥挤。
告词、醮戒、奠雁、合卺等一应礼成后,今日的仪程便差不多算是走完了,明日拜见了祖祢舅姑、舅姑醴妇,这婚礼便算是完全成了。
墨意换上了常服,正待去前院招呼宾朋,一小厮忽而神色怪异地来传告说,门外来了个拿不出喜柬的,却硬说是公子的故交,执意要进来。
墨意原本容色淡淡的,闻言神色倏地一动,不等小厮把话说完便疾步而出。
他生得太好,月窟仙枝一样惹眼,即使换上常服,穿梭于熙攘的人丛中也能第一个被瞧见。
在门边小候了片刻的人远远地便望见了他,等到人走近了,便笑着打恭:“云伯伯。”
墨意止了匆忙的步子,没回礼也没看跟前的人,先自往左右望了望,一无所获后,瞬时满面失望。
朱厚照将他的举止看在眼里,心下明白缘由,不由笑道:“小侄今日是独自前来的。”
墨意回过神来,暗暗叹息。他在期待什么呢?即使她来了也必定是来贺喜的,然而他一点都不想被她道贺。
朱厚照见他只心不在焉地打了声招呼,也不将他往里让,不禁轻咳一声,拿手中折扇扇了几下风,笑道:“云伯伯是不是不大欢迎我,我可是来送礼的。”
墨意道:“里头有些熟面孔,我怕贤侄不便。”
朱厚照知道他指的是到场的人里头有朝廷官吏,怕他被认出来。这个缘由说的极是,但朱厚照直觉这不过是借口——他今日成婚,心绪差得很,真正的原因怕只是不想支应他。
要是母后来,肯定不是这个待遇。朱厚照思及此不由笑了笑,忽然坏心眼地想,若是今日来的是爹爹,会怎样呢?
墨意略略与朱厚照寒暄几句,正欲抽身折返,朱厚照又提起了送礼的事。墨意指了指身边的小厮,道:“贤侄将礼物交给他便是。”
朱厚照直摇头:“那可不行,兹事体大,须得借一步方可。”
墨意突然想起了什么,稍作沉吟,趁着夜色将朱厚照领了进去。他一路引着身后的少年,拣僻静些的小径往自己的书房去。朱厚照走着走着却忽然道:“贵府的梅园如今可空着?”
墨意脚步一顿,回头道:“贤侄初次来,怎知敝宅有一处梅园?”
当然是我爹爹告诉我的啊!朱厚照心里这么说,嘴上却道:“听说的。”他听爹爹说了些当年事,虽然他不太信母后真的是被爹爹抢来的,但心中对云府的那处梅园却有些好奇,适才忽然想起,便临时起兴,想去瞧瞧。
墨意只稍微回忆思忖,便明白了缘由。他对朱厚照道:“梅园也用来待客了,贤侄不方便去那里。”言讫,也不等朱厚照反应,便掇转身继续前行。
朱厚照慢下一步,望着前头人的背影,忽然对那地方更感兴趣了。他本就是个跳脱性子,此刻暗自琢磨着待会儿要不要溜过去看一眼。但转念一想,这到底是他人宅邸,这样委实有失礼数,况且若被母后和爹爹知道了,他说不得还要挨训。他如此这般思思想想,便只得怏怏作罢。
墨意遣走了书房门口的小厮,入内后掩好门,开门见山道:“不知令尊备的什么礼?”
朱厚照倒也不意外,笑道:“云伯伯知道小侄今日一行乃家君之意?”
墨意轻“嗯”了一声,道:“令尊先前提过。”
朱厚照见他既已明了,便冲身边随侍的一个内监摆了摆手。那内监做家奴打扮,一直胁肩低眉跟在后面,此刻见皇帝示意,当即趋步上前,双手奉上了一个狭长的紫檀雕花木函。
朱厚照将手里的泥金玉骨折扇别入腰间,双手捧过,转而对墨意郑重道:“云伯伯请跪接。”
墨意微微一惊,旋即想到了什么,略顿了顿,缓缓敛襟屈膝。
朱厚照本要自己打开木函,但不知想起了什么,轻咳一声,将东西递了过去:“请云伯伯自行打开看看。”
墨意踟蹰着接过。
木函被缓缓打开,现出里面被五色丝带规整系着的一卷纯白色织锦绫。
朝朱厚照处看了一眼,见他颔首示意,他这才谨慎地拆了开来。
如他所料,真的是一道圣旨。
绢本精致非常,通体雪白,遍绣织锦云纹,右首绣着的“奉天敕命”四字,以银色双龙环绕,华美又细腻。左侧的“弘治十七年三月造”几字,更是用五色丝一点点织入的。
墨意定睛细看,只见圣旨上写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旌奖贤劳,乃朝廷之著典;显扬亲德,亦人伦之至情。顾惟风纪之民,具有严慈之庆,肆推褒宠,实倍常伦尔……云墨意乃云氏之宗主,洁己自修,与人不苟,负壮心于报国,独抱遗经严义,训于家风,遂成忠贤……眷国章之伊始,见世业之有征。兹特延恩,凡云氏子孙获罪,除大逆之罪而外,凭此诰勅均可获免,然再则不可……特以此远增林壑之光,益谅天道足征。”
圣旨正文末尾写着日期“弘治十八年四月十六日”,上盖“敕命之宝”的皇家方形宝印,末尾还有清晰可辨的发授编号和骑缝印,可证真伪。
其实若是见过先帝宸翰的,纵使不看印证,单单看一看上头劲骨丰肌的字迹,也能瞧出此圣谕出自先帝之手,不可能有虚假。
就实用性而言,这道圣旨相当于一块免死牌,虽然写明只能用一次,但已是珍贵异常——民间所谓免死牌其实是功臣铁券,只颁给有功的公侯伯三等勋贵,可免死罪,可继世相传,以防其过。诸因使然,整个大明如今握有铁券的勋贵世家少之又少。
不过相较而言,铁券有更严格的查源验伪手法,除可免死之外,还可光耀门庭,是无上荣光的象征。而这道圣旨实质上更像是落成文字的口谕,远不如铁券正式。但先帝之旨无人敢违,就连已成皇帝的朱厚照也要恭恭敬敬地双手捧接。
圣旨上的墨色和图章是新的,落款日期应当是随手杜撰的。但经年累月之后,谁还能瞧出这些的不同。
原本他说要送他大礼,他并没放在心上。如今瞧见这个能庇护阖族的护身符,不禁暗道这还真是一份大礼。
不过,小乔似乎也说过要送他礼物,总不至于是一道懿旨吧?
他正这样想着,朱厚照示意他起身,继而将一个信封递到他面前,道:“方才那敕书是爹爹送的,现下这封信是母后送的。”
墨意拿过信封低头看了一眼,怔了一下,旋即迅速揣入袖中。朱厚照的目光一直黏在那封信上,此刻见他如此,便有些发急:“云伯伯不好奇里头写的什么?怎不拆开看看?”只要拆开信,以他的目力,不动声色地扫到信中内容并非难事。
墨意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笑道:“哪有当面拆礼的道理。”
朱厚照马上道:“那爹爹的……”
“那是帝王圣谕,这是私人信笺,不一样。”
朱厚照抽出折扇“哗”地一下甩开,在自己身侧使劲扇了几下。他心中暗道,怪不得他自告奋勇跟爹爹说他要魆地里帮爹爹看看信里写了什么时,爹爹会笑说他肯定瞧不见。
朱厚照满以为他见到母后的信会迫不及待地打开,没想到居然直接当宝贝一样收起来了。那信封上的称呼也很奇怪啊,他觉得可能有什么典故。可爹爹似乎对于母后那封信并不怎么好奇,难道已经悄悄看过了?
不过依着他看,说不定母后这会儿已经被爹爹引着自动自觉交代过了,他这做儿子的又是着的什么急。
郁闷也只是须臾间的事,到底已是临朝两年的天子,朱厚照只在心里轻叹一声,手腕一翻将折扇合上,再转向墨意时已是神色如常,笑着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小侄还没正儿八经跟云伯伯道贺。”
他打小就嘴巴甜会说话,此刻收起平日里那副皮猴儿样子,倒是颇像个乖巧的晚辈,诚诚恳恳说了些麟趾呈祥、瓜瓞连绵之类的吉利话儿——朱厚照确是真心实意的,毕竟他瞧下来觉得眼前这人倒是当得起母后那样高的考语,是个值得结交的长辈,且他自己又是个好热闹的,乐得沾点喜气。
两个都是聪明人,墨意虽心中悒郁,但见朱厚照言辞恺切,便也客气地回了几句领谢的话。
眼前言笑晏晏的少年身量颀长,姿态洒落,容貌昳丽,骨子里兼有他父亲的温醇和他母亲的灵透。
墨意晃了一下神。他礼节性地让朱厚照代他向他爹爹和母后转达谢意,又想了想,当场写了一份拜谢他父亲的名帖交给他。
朱厚照觉得新鲜,从来也没见过这样领谢皇恩的,毕竟哪个皇帝也不收谢帖啊!而且按理说,那圣旨也该被供起来呢。不过,爹爹没有正式颁旨,似乎只是寻常走人情,那他当寻常人情拜谢似乎也没什么不对,想来爹爹也不会介意——这似乎就跟他自称小侄于是他就大大方方称呼他一声贤侄一样。
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朱厚照忍不住笑了笑,心道不知道爹爹瞧见这名帖作何感想,又看着手里的名帖,问为什么只有一份。墨意从容道:“你母后那份礼物我还没拆。”
朱厚照并不信,他觉得或许他只是不想与母后太过客气,也或许是想回头亲自去跟母后正式道谢?朱厚照这样想着,便笑道:“对了,云伯伯的谢帖爹爹暂时收不到了,爹爹与母后出远门了,前天刚动身,估计没有四五个月回不来。”
墨意只垂眸沉默了一瞬,似乎不感意外,也没有细问,不过点头道了声“不急”,便一面闲叙几句寒暖,一面原路将朱厚照送出了府。
折身回返后,他没往前院去招呼客人,而是径直去了自己的内书房。他几番犹豫后,怀着极端复杂微妙的心情,一点点去拆漪乔的那封信。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又谨而慎之,就好似正在拆开一个独属于他的秘密。但又仿佛害怕看到什么不想看的,他拆信的手时不时僵停一下。
拆开的过程中,他几次翻过信封,一遍遍审视信封上“文素亲启”四个字,一遍遍犹疑忐忑。虽则他许久没瞧见过她的笔墨,但如今一见之下仍旧能够即刻认出那熟悉的字迹。
她为什么这样称呼他呢。
他似是舍不得看也似是不敢看,抽出信后,将目光从笺纸上错了错,待平复好了心绪,这才迍迍低头,自右往左一字一字地瞧。
泥金银绘砑花笺上,几行娟秀小楷十分端正齐整。
信很短,只有六行:
文素锦心,颖悟天成。
钩深致远,正本清源。
宝鉴朗朗,可当日暄。
流播百世,振衰引新。
后学仰颈,翕然宗赞。
求仁而得仁,苦心终不泯,望略可称慰。
正德二年四月二十五日
正文末尾那一行的前一句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解:此亦所谓君与孝庙相类处。
他正在编著的那部书名曰《新集通证古今算学宝鉴》,信中的“宝鉴”明显指的是这部书。
墨意对信默然,少焉,会心浅笑。
小乔这是在暗示他,这本书顺利流传了下来并且为后世学者所重。她来自五百多年以后,那么信中说的应当也是五百多年后。
如若真是如此,那么确实是求仁得仁了。
他昨日还在迷惘自己来世上走这一遭的意义何在,此刻倒是看到了答案。
他深吸一口气,忽觉连日来的沉闷压抑如风吹云开,消弭了大半。瞧着信里的“文素”二字,他忍不住低眸浅笑。
如今看来,在信封上称呼他文素倒也顺理成章。只是她在此敬称自己夫君为孝庙,又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呢?
就朱厚照的言行来看,这封信她怕是谁都没给瞧。会不会是因为那一行注解呢。
求仁得仁,问心无愧,抱负得遂,纵死无憾。
孝庙诚如是。
他轻叹一息,静坐了会儿,打开墙上一幅卷轴后的暗格,珍而重之地将信放进去,又将那道圣旨也收入其中。
从书房里出来时,望着身前的溶溶月色,他眼眸逐渐幽微。
从信尾的日期来看,这是她动身前一日写的。她这份礼简直送到了他心坎儿里去,亦且难得的是没有任何新婚贺词。
其他人都可以来给他贺喜,独她不行。
她若贺他,只会适得其反,要好成歉。
她落笔前或许便想到了这一层,于是对新婚之事只字不提。
他想起朱厚照的那番祝词,又想起朱厚照兼合父母神貌,一时思绪万千,五味杂陈。
或许他将来也会看到自己生命的延续,或许他也会如一般的父亲那样待自己的儿女,或许他自此也会过上寻常夫妻那样相敬如宾的日子,但是,有些东西终归是不同的,有些记忆终归是不灭的,有些人更是无可取代的。他心里空缺的那一块永远无法被填补,将来也会随他身死带入坟墓。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活多久,十年,二十年,这都说不好。反正大抵不会比他这淹蹇多舛的前半生更漫长。
将交二更鼓之际,小憩中的林德容被自家陪嫁丫鬟唤醒,直道姑爷来了。她一下子清醒过来,迅速整了整裙钗,正忙忙命人将一早备好的热水和巾子端来,却被刚好入内的来人阻住。
她见房里的丫鬟仆妇都被他遣了下去,立着身醒了醒神儿,略有些局促地抬头看了看一旁发丝犹湿的人,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夫君……沐浴罢了?”
墨意淡淡应了一声,见她低了低头似乎欲言又止,便道:“夜禁后行不得路,我安置好了一众本家亲戚之后,又沐浴了一番才来的。”
林德容闻言便知他误会了,微笑着解释道:“夫君误会了,妾身没有嫌夫君回晚了的意思。今日来的亲眷多,夫君多耽搁会儿再正常不过。妾身只是……”她顿了顿,两颊晕红,暗暗绞了绞袖口,“妾身本想坐着等夫君来的,但方才实在太倦,就略睡了会儿,夫君莫介意。”
墨意看她一眼,道:“无事。”
简简单单两个字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但也没有语带不善,应当的确是不介意。只是话里话外那股子若有似无的疏离,林德容却也能敏锐地感受到。
这一点她倒不大介意,毕竟两人从前也没见过,她又久闻云家这位家主手腕翻覆但性子素来偏冷,因而眼下对他的态度倒是十分理解。
相反的,她其实很惊喜。
在头上的锦袱被掀起的瞬间,她紧张得一下子攥紧了手。待到看清楚面前人的容貌,她愣了好半晌,一时间竟有些失态。她虽早听闻她这位丈夫生就一副天人之姿,但她心疑那不过是丁公凿井以讹传讹,毕竟他年长她太多,她想象不出一个长她一辈的人能有多好看。不是她以貌取人,实在是一听自己要嫁一个大她那么多的人,心里就忐忑得很。只她毕竟是女儿家,也不好开口向爹爹询问未婚夫容貌,且两家商议已定,不论他长成什么样子她都得嫁,问不问没什么分别。
眼下瞧着,他不仅如传闻中一样生的一副好容貌,也完全没有她想的那样难说话。
墨意等待头发晾干的工夫,坐下慢慢喝茶。他抬眼间见林德容还站着,挥手示意她坐回床边。林德容回头瞧了身后的架子床一眼,略一踟蹰,没有照做,浅笑着道了句“妾身不累”,款款上前,柔声道:“妾身为夫君擦擦头发?”
“不必了,方才已经揾过了,你坐着便是。”
林德容想起出嫁前母亲对她的谆谆叮咛,一时为难。她觉得自己真的就这么回去安静坐着也不太好,但他这会儿好像确实不需要她服侍,然而也不能这么僵着。
林德容看得出她这夫君虽然不太平易,可并不是个坏脾气的,也愿意给她面子,不然方才也不会跟她解释。不管他是出于怎样的考虑,起码这是个好的开端。
她垂眸想了想,提步走至他身侧,含笑道:“夫君喜静?若是如此,妾身便敲打敲打跟来的那些丫鬟嬷嬷,让她们日后注意些。”她这话主要是为了打开话匣子。
喜静不喜静,那要看在跟前的是谁了。墨意放下茶盏,抬眸见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微微收紧,不答反问:“你害怕我么?”
林德容笑道:“老实说,先前有些怕。妾身从前对夫君其人有所耳闻,人都谓夫君性子有些冷,是以妾身待嫁期间难免蹀躞不下。”
“既听说过我,那你不奇怪我为何迟迟未娶么?”
“这个……”林德容笑了笑,“确实疑惑过,但不论原因为何,那都是从前的事。”
“你不怕我其实有龙阳癖么?”
林德容到底是书香门庭里出来的闺秀,听他这样问,顿时便红了脸。但她反应也极快,须臾后敛眸笑道:“夫君这等风神,又乃人中龙凤,怕是没什么能入眼的男子。”
墨意似乎想到了什么,勾唇一笑;“多年前真的有个男子给我写了一首情诗。”
林德容一愣,惊诧的目光里仿佛还含着一个问句:那你们断了么?
他淡淡笑笑,忽而敛容道:“我没有龙阳癖,不过你可知道我喜欢什么?”
“数术。”林德容不假思索道。
墨意颔首,正容道:“你如何看?”
“妾身对数术不甚了解,但夫君所好便是妾身所好,妾身自当竭力补上。倘若妾身愚钝学不好,那也会全心全意支持夫君。”
“原因呢?”
林德容微笑道:“夫妻一体。”
墨意将她的话咀嚼一遍,抬眼端量她。
面前的女子生得丰姿玉丽,容貌极美,气度端雅又温婉,虽也换了家常衣裳,但全然不掩美人华容。
林家能拿出那么多房奁箱笼充门面,其实是因为他暗中给了一万两银子。又因为日子太赶,林家从前没备下多少底子,如今纵使手头宽裕了,仓促之间也置办不来那么多,房奁里头说不定还有些是拿聘礼充的。
不过从林家今日那房奁的排场看,想来几乎将他给的银子都使上了,没贪下什么——他其实也不甚在意这些,云家不缺这点银子,他看重的不过是林家的身家背景。他岳父供职的大理寺掌刑狱,而他岳父的堂伯林泮供职的户部掌户籍、田地、赋税等财政事宜,这些都是与云家利益息息相关的,且林泮已经是右侍郎,位列正三品。林泮的姻亲张昇供职的礼部掌科举诸事,又已高居正二品尚书之位,若善加利用走动,也是极好的助力。
他之前与林父密谈,其实只跟他说了两点:一是他可以帮他做好结交经营这些场面上的事,二是云家会多匀出几间铺子归入聘礼内,再派几个得用的掌柜伙计去,为林家经营生财。他那岳父性子太过謇直又有些好面子,放着几门好人脉却不会办事,想来心里也是暗急的,何况林家也因他的不善经营而过得紧巴巴,眼下有这等机会大抵是不会错过。
墨意早就抓住了林父的心理,当初说完上项两点后便明确表示,若同意便尽快拣定日子做亲,若不同意便当场作罢。林父没有即刻答复,犹豫几日,最后便应下了。
整个算下来,云家这趟不过多出了些聘礼,便结下了这门得力的亲事,从长远来看,实则比结亲于豪商划算。也亏得他老丈人卡在了正四品,不然官再大些,又仗着族中有奥援,成不成便很难说了。不过纵然不成也不打紧,他可以另寻别家。如今风气已与国朝之初不同,他再找一家合适的完全不是难事。
墨意将目光从林德容身上收回,低头饮茶。
这些事情,他这位妻子不可能不知道。但她似乎并未因此就觉她矮他一截儿,态度不卑不屈,进退有据。怪不得他那岳父之前提起这个女儿时便眉飞色舞的,林家这位姑娘的确被教养得极好。
只是她这名字……容,荣,跟太康长公主的名谐音。
墨意兀自叹息一声,忽对林德容道:“你可有小字?”
林德容微微怔了怔,旋即笑道:“有,妾身小字小小。”
墨意有些意外,林家自诩诗书继世,即使是小字也应当十分讲究,眼下这小字是不是取得太随意了些?
林德容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盈盈解释道:“妾身幼时生得小小的一团,母亲便给了这么个小字。父亲本觉俚俗想改一个,但母亲说民间都道粗名好养活,后来便就这么叫下来了。”
墨意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虽弱骨纤纤、娇娇柔柔的样子,但其实体态纤秾合度,身量也不逊于一般女子,肤色也莹白如细瓷,倒是已经瞧不出幼年瘦小的样子。
林德容被他看得有些羞赧,两颊染上酡红,如晕醉色。
墨意想起一些纷纷杂杂的事,心中喟然一叹,搁了茶盏,起身打开窗牖,迎着夜风眺望远处的薄薄月色。
他如今娶妻的目的已经只剩下备中馈、延子嗣了。他从前对于成婚抵触得很,如今真的成婚了,心里也没太大起伏。
或许他真的已经麻木了,倦怠了,再没有那么多精力放在那些大起大落的情绪上。
他瞥见林德容走至他身侧,遂转眸看了过去。林德容略一踟蹰,轻轻执起他的手,温声道:“夜风凉,夫君发犹未干,仔细受凉。”
她的眼眸水亮如星坠澄湖,一双纤美柔荑绵软细腻,握着他微微发凉的手时,有脉脉的温热透过肌肤蔓浸而来。
他有些不习惯,手指蜷了蜷,但僵了半天,最后放弃了抽回手的念头。
他应该慢慢学会接受。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数,他也有他的人生,即使他再不想要,但只要他活于世间,便只要接受。
都道人各有命,半分不假。
但似乎也不是全无安慰,好歹有一桩心愿得遂。
求仁得仁,苦心不泯,亦复何怨。
他眼望面前的新婚妻子,眸光幽微。
既然娶了她,他便不会亏待她。只是,那些苦涩的、怅怅无果的感情,或者他只能将之隐匿起来,将来与他一起埋入坟墓。
他回身关了窗,再转过头时,忽见林德容抬手轻轻按了按他的眉心,继而柔声道:“夫君莫要攒眉。”又盈盈笑看着他,“夫君有何忧愁烦闷,日后都可与妾身说,妾身愿共分担。”
他缄默少刻,没有回答,掣身道:“别跟着站了,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