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完全顾不得这些,眼睛死死盯着照片,整个人的注意力仿佛被焊死在上头。
照片是黑白色的,上面没有人,只有一个木制摆架。架子上一字摆开,有五件青花人物罐。两张照片构图完全一样,只是方向不同,为的是能够拍全罐子两侧的纹饰。
照片年代久远,画面有点模糊,但因为是近距离拍摄,所以青花罐整体构图还算明晰。我看到了“三顾茅庐”“焚香拜月”“鬼谷子”和“细柳营”,还有第五件我认不出来。
这五个罐子里,我曾经亲眼目睹过三件,冒充过一件。这段时间,我日日夜夜都在琢磨的,就是它们;彻底搅乱我和老朝奉的,就是它们!
我万万没想到,它们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却带着另外一重意义。
不,准确地说,是真正展现出它们的意义。在那之前,别看我们围绕五罐斗得不亦乐乎,实际上每一个人都懵懂无知,不知为何抢它。柳成绦、欧阳穆穆那批人抢,是因为老朝奉要;我抢,是为了让老朝奉要不着。但老朝奉为什么要这东西,除了他没人知道——也许药不然也知道,但他一定不会说。
我努力让自己的手别抖得那么厉害,把两张照片拿得稳一些,去看向第五个罐子。
前四个罐子,我一共见过三个,第四个虽然没见过,但也知道题材是《西厢记》。唯独第五个罐子,到底画的是什么完全无知。现在这个谜底,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
这第五件上的花纹,乃是一组战争群像。最正中一人挥鞭骑马,头戴双翅朝天幞头。后面紧随一员执钢鞭的长须大将,身后若干小兵追随。在更远处,两员武将正在你追我赶,一人在前,手执钢叉回架,一人在后,手挥长矛前刺。
中国著名武将里,拿钢鞭的就那么几个,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小时候听评书的记忆,很容易就对上了号——尉迟恭!这一幕,应该是尉迟恭单骑救主:李世民攻打王世充,遭遇了单雄信的包围。李世民孤身一人逃入树林,眼看要被追兵抓住。这时尉迟恭飞马赶来,三招打跑单雄信,把李世民救回大营。
所以这第五个罐子,主题应该是尉迟恭单骑救主。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可算是知道这第五个罐子是什么样子的了。可心中的惊涛骇浪,却远未平息,反而越发的激烈起来。
我正在周旋五罐之事,然后日本方面就开始启动福公号打捞的计划。仿佛冥冥之中有天意似的,让我恰好在他们动手前知道了五罐的存在。
这真的是巧合吗?
我拿起照片,问木户加奈这旁边的注解是什么意思。木户加奈说:“直译过来的话,意思是‘引向沉船的关键器物’,不过这句话暧昧不清,学术界至今还有争论,到底这五个罐子,和沉船位置有什么关系?”
这个答案,我恰好知道。五罐里藏的,是五句话,目前我已得到三句。如果《泉田报告》没错的话,那么这五句话,很可能是福公号沉没的地理信息!
可是那五句话实在太难懂了,完全不似人话,恐怕是密码或是暗语之类的吧!
我忽然想起来了。尹银匠曾经说过,这些罐子曾经被“飞桥登仙”的手段开过一次,然后又补回来了。难道那一次开启,就是在民国二十年的庆丰楼里?可许一城并不懂“飞桥登仙”,当时唯一的传人是药慎行。他恰好也在一九三一年从绍兴匆匆北上,再未返回。
一个模糊的故事浮现在我脑海:我爷爷许一城和泉田国夫勾结,在庆丰楼夺走楼胤凡的五个罐子,请来药慎行北上开启,然后利用其中坐标,欲出海寻宝。
这里面还有许多矛盾之处。首先我爷爷不可能跟日本人勾结,他一定别有用意;其次,既然出海,为何还大费周章把罐子补回去?再次,药慎行在其中究竟扮演何方角色;最后,到底寻宝结果如何?要知道,我爷爷可是被公开枪决的??
我又把照片翻过去,看到三个简简单单的字:“老朝奉”。笔迹和前面注解完全一样。然后还划了一个箭头,指向一片东海海域。怎么回事?老朝奉为什么会出现在《泉田报告》里?
“许君?”
木户小姐的呼唤,把我从混沌的沉思中拽回到现实里来。我抱歉地冲她笑了笑,解释说不好意思,想得有点出神了。
木户加奈叫过服务员来,更换桌布和杯子,好奇地问道:“许君在想些什么?”
我不希望对她有什么隐瞒,于是坦诚地把五罐之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然后给她看了三句话中的两句话,从“三顾茅庐”中开出来的第三句话,我没亮出来——不是我怀疑她,在当前形势下,一切都必须谨慎。
木户加奈听完故事,没想到这背后居然隐藏着如此深的秘辛,惊叹连连。不过她也表示,那几句话完全看不懂。
“这样说来,幸亏我来中国通知许君你了呢,不然的话我们双方都身陷迷雾而不自知。”
“木户小姐,接下来我会有个问题,有些失礼,希望你不要生气。”我说得特别严肃,双手撑住桌子。木户加奈有点惊讶,不过她微微点了下头,表示不介意。
“这里面有太多巧合,让我觉得有些不安。要知道,民国二十年后,中日双方关于福公号和五罐的记录,都彻底被掩埋,无人提及。现在这个话题,居然在同一时间被两国翻出来。日本方面找出了《三官文书》和《泉田报告》,中国方面老朝奉对‘三顾茅庐’动手,并且试图绑架尹银匠——这些事几乎同时发生,不可能是单纯的巧合。”
“许君你的意思是??”
我徐徐吐了口气,说出自己的猜想:“我怀疑,两边根本就是有勾结的,所以行动上才会表现出惊人的步调一致。”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在玉佛头案结束后,老朝奉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他说了一句奇怪的话,问我是否还记得鱼朝奉。当时我还以为他在暗示自己是鱼朝奉后人,想找许家子孙报仇,现在看来,不是,他话里有话,指的可能是明代福公船。
而他之所以自称为老朝奉,恐怕是一个寓意深刻的代号,代表他掌握了鱼朝奉所乘福公号的沉船地点。至少从《泉田报告》去推断,当是如此。
可这里有一个矛盾。如果老朝奉早知道沉船地点,他又何必去苦苦追寻那五个罐子呢?
我把这个猜想说出来,木户加奈惊讶地捂住了嘴,有点吓到了。她涨红了脸,有些急切地解释说她并不知情。我赶紧跟她解释,我并没有怀疑她。事实上,如果没有她这次来中国吊唁,恐怕我仍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木户加奈有些沮丧地垂下头:“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还以为这是一次普通的学术研讨而已。很是对不起。”我摆摆手,表示这事不能怪她。她一个单纯的日本女孩子,哪里经历过尔虞我诈的古董江湖。这些匪夷所思的阴谋和手段,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可我的心情,却因此而绷紧。若单只有日本那边筹办打捞福公号,成功率不会很高,但加上老朝奉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老朝奉到底掌握着五罐多少秘密,我完全不知道。日本的打捞技术和老朝奉手里掌握的未知情报,真的有可能把福公号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