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时候,十件柴窑国宝就要流失海外了。
这是绝对不可以接受的结局。
时间陡然变得紧迫起来。
我把视线移到照片上,木户加奈立刻明白我的意思,苦笑道:“如果可以解读出那几句话,也许会有什么办法,可是它太难懂了,恐怕要到一些大的图书馆查询才行。”
她的话,在我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我一下子面露喜色,站起身来:“哎?对啊!你说得对。木户小姐,没别的安排的话,跟我走一趟吧。”
“啊?去哪里?”
“如你说的一样,去找图书馆。”
图书馆不是真正的图书馆,而是一个人。这家伙在南城倒腾旧书,号称无所不藏,你要什么他都能给你找出来,只要价格合适。当初《清明上河图》风波中,全靠他帮忙,我最终才得以力挽狂澜,顺利解决。
说起来,图书馆还是郑教授介绍给我的呢。
我带着木户加奈直奔南城,来到离丰台不远的一个城边村。这里是一片黑压压的低矮平房,中间被十几条狭窄的胡同巷子切割成几十块错综复杂的街区。街上污水纵流,垃圾满地,一吹风能掀起一片脏兮兮的灰尘。
木户加奈有点不适应这个环境,只好轻蹙眉头,用一块小手帕掩住口鼻,紧紧跟着我。我们一头扎进小胡同,走过散发着异味的公共厕所、苍蝇嗡嗡的垃圾堆和杂乱的发廊,七转八弯,在她要昏倒之前总算抵达了一条小胡同的尽头。
这里没什么变化,两扇锈迹斑斑的铁皮大门紧闭着,上头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门牌号,院里一棵杨树挺拔而出。
我咣咣拍了几下门,门里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别敲了,家里没人!”我扯着脖子喊道:“我许愿!”对方沉默片刻,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大门打开半扇,探出一个几何图形。
图书馆这个家伙,脸长得特别标准,圆脸,三角眼,梯形鼻,还有两条波浪线的嘴唇。
他看到我,没什么好面色,劈头就问:“你把郑教授咋啦?”我没料到他第一句话居然是问这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图书馆又道:“他欠了我好几百块书款,现在玩失踪去了。我知道肯定跟你小子有关。”
我苦笑一声,该怎么跟他解释呢?图书馆一见我面露苦笑,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甭跟我诉苦啊,你今天要不替他还上钱,我可什么书都找不到。”
图书馆抬起一条胳膊,挡在门边,做出随时关门的架势。这家伙除了钱,从来六亲不认。我只好掏出钱包,先把郑教授的书钱给还上——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他都叛逃到老朝奉那儿去了,我还得替他还账。
图书馆接过那沓钱,往大拇指上吐了口唾沫,数了起来。木户加奈挪到我身后,生怕被他的口水溅到。数完了,他满意地把钱一卷,塞进腰包,然后打开门说进来吧。
他这个小院的布局,我怀疑从来没变过。从来都是铺天盖地的旧书,里三层,外三层,花坛上,平板车里,窗台边,铺天盖地全是书,也不知道如果下起雨来,他怎么搬到屋里去。我来过好几次,对这番奇景早看习惯了。木户加奈没料到小院里别有洞天,有这许多书,不由得双目放光,想俯身去翻看。
图书馆瞥了她一眼:“阅览也是要收费的。”木户加奈吓得把手缩了回去。我拍拍她肩膀,示意甭跟这家伙一般见识。图书馆拎起一摞用麻线捆着的书,丢到我面前:“这是郑教授订的书。”
我吓了一跳:“你给我干吗,我也不知道他失踪去哪儿了啊!”图书馆一瞪眼:“反正你钱给了,书就得给你。至于你怎么给他,我不管。一直在我这儿搁着,也得收保管费。”
“好吧好吧。”我无奈地把书接过去,让木户加奈拿好。图书馆交割清楚了,这才看向我:“这回你想怎么照顾我生意?”
“我想找一句话。”
图书馆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原先你就找几本书,现在更出息了啊,找话?我怎么给你找,一本本翻吗?”我生怕他开出个天价,连忙解释说,是凭着一句话找相关的书。不一定严格按照那句话,只要是类似的感觉就好。
图书馆对这个要求迷惑不解,要求先看看是什么话。我给了他一句:“鸡笼开洋用甲卯针六更”。图书馆看着这十个字,直嘬牙花子。看来这玩意儿把他也给难住了,真是够冷僻的。
图书馆闷着头琢磨了一阵,然后抬头问:“你的意思是,不一定一样,只要感觉接近就成,对吧?”我一点头。图书馆说这个不太好找,得多点钱才成。我说不是刚刚给你钱了吗,图书馆说那是郑教授的书钱,跟这个不是一码事。面对这个钻钱眼儿里的家伙,我只能无奈地苦笑说好吧。
图书馆倒是个有信誉的人,谈好了协议,立刻说你们等会儿,然后回身进屋。屋子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可真是下了力气。
木户加奈好奇地左顾右盼:“这都是他的藏书吗?为什么不好好地保存起来?”我摇摇头:“他可不藏书,他是个二手书贩子,到处收书来卖。书籍对他来说,就是商品。”
“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木户加奈出身学术世家,书籍对她来说无比神圣,无法想象还有这种做法。我感叹道:“其实不只是书籍,古董也一样。有人深爱至极,为之发痴发狂;有人却纯当成买卖,皆以价格论断。前者是收藏家,后者是古董贩子。最讽刺的是,后者靠着前者才有生财之道,前者靠后者才能起流转之功。”
然后我给她讲了郑教授一家的遭遇。郑安国就是一个典型的爱物之人,为了古玩,连全家老小性命都不要了。相比之下,药来更像是一个生意人。木户加奈听完这个故事,感慨万分。她说日本有个差不多的故事:江户时代有一位画师,为了描绘出真正恐怖的地狱图景,不惜把自己最心爱的女儿烧死。
画师和郑安国都是一类人,为了自己心中的美学和痴迷,世间的亲情根本不重要。这种到了极致的爱,到底是好是坏,已经没法用常理去评判。古董也罢,绘画也罢,它们就像是一面诚实的镜子,照出每个人心中最真实的贪婪和疯狂。
人鉴古物,古物亦可鉴人。
“那么郑教授和他父亲一样吗?”木户加奈问。
如果是原来,我会立刻回答说不一样。可是自从在塘王庙看见他的精神状态后,我还真有点拿不准了。郑家那种对一件东西痴迷到极致的基因,说不定一直潜伏在他体内,当碰到特定情况时,就会爆发出来。至少在塘王庙时的郑教授,行为举止简直就和邪教徒差不多了,连药不然都有点受不了。
所以我只能苦笑回答不知道。木户加奈垂下头去,把注意力放在手里那一摞郑教授的书上:“不知道这样一个人,喜欢看的是什么书。”
反正图书馆还在折腾,等着也没什么事儿。我和木户加奈凑过去,看郑教授在发疯前到底在找什么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