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穆是在官船停泊靠码头补给的时候,收到京中快马来信的。那时候,官船已经快进入顺天府地界。
从锦城府北上路途遥远,因急着给时雍看病,他们行程安排得很紧,能不停就不停,夙夜星辰地赶路,也始终与京城保持着联络。
寻常来往的信函,都是从驿站转发,而这次却是专程快马送来,已是有些不同寻常。在拆开那火漆封缄的时候,燕穆的心莫名有些发颤,许是在心里猜测的次数多了,那种不祥的预感便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燕穆定了定神。
拆开信函一看,略略意外。
时雍发生的情况,不是燕穆预料过的任何一种。
没有盼望的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
至少,她仍活着,只是她不再是她了——
燕穆将信函从头到尾读了好几遍,生怕漏掉了任何一个字要传达的信息,又怕是自己理解错误。可惜,白纸黑字,如此清晰,想要看错都难。
“燕大哥,怎么了?”
云度坐在燕穆身侧,看到了他情绪的波动,脸色也闪过一丝细微的变化。
燕穆看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而是问:
“小世子和小郡主呢?”
云度拧眉,“方才去了公主殿下那头。小郡主说,翻到一页医书,有些许不懂,要去请教公主殿下……”
他略略发怔,“不是同你说过了吗?你专心在看信,还应了他们一声……燕大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燕穆捏了捏太阳穴,摇头。
“哦。走神了。没事。”
云度抬头,“王妃如何?”
燕穆迟疑一下,“有所好转。我过去看看小世子,顺便禀报公主殿下……”
那两个自打出生就得了皇帝敕封的小主子,自是金贵得很,燕穆将他们看得很紧,稍稍不在眼皮底下就紧张,尤其在收到这封信后,更是如此。
燕穆的内心,已经有些慌乱。
他感受到了恐惧。
一种令他窒息的恐惧。
只是,燕穆不敢将情绪表现在脸上。这一船的人,老的老,小的小,都经历不住这样的打击……须得小心说话,将伤害降到最低。
赵信中也有叮嘱,暂时不可将真相告之于通宁公主和两个孩子,只是以“离魂症”相告即可——
燕穆不知写这封信时的赵是什么感受。
不知赵是不是可以把不是时雍的宋阿拾当成“离魂失忆”看待。
燕穆只知道,宋阿拾是谁与他无关。离去的人是时雍。
是时雍没了,他失去了他在意的那个人。
而其他人呢?
宋阿拾是通宁公主的亲生女儿,二者并无不同。
对临川和苌言而言,宋阿拾是身生之母,授之以血肉,也无不同。
而赵……
是否也能坦然接纳这样的改变?
燕穆心里暗流奔腾,如山河轮转,星辰变化,情绪烦乱不堪,偏生脸上还得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燕穆刚到通宁公主的舱外,就听到苌言清脆的声音。
“外祖母,苌言想多学一些,快些做神医。”
陈岚轻笑,“我们苌言真有出息,这么小就想做神医呀。”
苌言小脑袋重重地点了点,身子靠在外祖母的身上,小手却抚摸着趴在软垫上的大黑,甜丝丝地说道:
“苌言做了神医,便可医治我阿娘的病了。”
来京之前,燕穆同临川和苌言都说过,父母之所以没有回锦城,是因为阿娘病了,不便于行。所以,他们要北上来探望生病的阿娘,顺便看看京中的至亲。
苌言当时没有说什么,也没人想到小小丫头会这样孝顺,将此事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刚开始上船的时候,苌言有些晕船,呕吐了好几次,可即便这样,她也没有放弃学医。大家都认为小丫头确实偏爱医术,学得如痴如醉,着迷入魔。
岂料,她竟存了这份心思?
陈岚又是心酸又是欣慰,将苌言好一顿夸。
外祖母最爱苌言,临川却也不吃醋,因为他是男子,父王说,女孩子才需要更多的宠爱,男子汉是要顶天立地的,切不可扭怩作态,小肚鸡肠。因此,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看妹妹在外祖母怀里撒娇,然后默默地想着阿娘的病,觉得不同寻常。
临川小小年纪,心思却是比苌言复杂许多……
“小民参见通宁公主,参见小世子、小郡主……”
燕穆在门外做了许久的思想斗争,这才镇定如常地进去请安。
陈岚看着他,很是随意一笑,和气地抬抬手,说道:“燕大侠免礼。小蛮,为燕大侠看座。”
燕穆连忙拒绝,迟疑着道:“小民是来告知殿下,约摸还有三日,船就到京师了。”
三日?
苌言第一个跳将起来,兴奋得手舞足蹈。
“太好了,太好了。还有三日,苌言便可以见到阿爹和阿娘了。”
陈岚眉目也松缓了些,对燕穆说道:“这些日子,有劳燕大侠了。等入了京,你也要好生歇歇。”
她看到了燕穆眼底的红血丝,也知道这一路上,为了护卫他们一家子,燕穆费了多少心思。因此,陈岚对这个少言寡语却行事稳重,有礼有节的君子极有好感。
“燕大侠无须客气,出门在外不比府中,虚礼可免则免。”
燕穆谢过恩典,看了看两个孩子,欲言又止地道:
“小民还有一事……”
陈岚看出他的犹豫了,左右看看,微微一笑。
“小蛮,你带小世子和小郡主去外面玩耍一会儿。”
小蛮刚应一声是,临川就站起来,微蹙眉头看着燕穆,语气与神态皆是超出年纪的冷静。
“燕叔,方才得闻有京师来信。不知信上说什么了?”
燕穆心里一惊。
临川不像苌言那么好糊弄。
他会这么问,就表示他已经怀疑了。
“是有些事情。”燕穆不好在世子面前撒谎,又不知当如何启口,望了陈岚一眼,“等我先禀报公主,再与小世子说道,可好?”
临川面色不动,“信中可有提到我母亲的病情?”
“这……”燕穆沉吟一下,“提到了。”
“如何?”赵临川追问。
“大好了。”燕穆硬着头皮道:“前阵子有五感失调之症,眼下竟是突然好了起来。”
苌言睁大眼睛,喜色地问:“那可就太好了。阿娘是不是用了师公和外祖母捎去的方子。你们有没有告诉阿娘,苌言也出了主意的?”
燕穆看着苌言趴在几上,小手挥舞着那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实在说不出伤她心的话来,勉强一笑。
“没错的,用上了那个方子。属下也去信告知了王妃,小郡主苦学医术,为公主殿下和褚老出谋划策,立了大功呢。”
苌言道:“燕叔,你太好了,阿娘看到一定开心。医书上说,郁生百病,消郁化结,阿娘一高兴,病可不就好了吗?”
陈岚笑道:“我们苌言真是聪慧。”
燕穆也跟着笑着夸奖。
于是,聪明的苌言被小蛮带着出去玩耍了,而“不聪明的”临川留了下来,等妹妹离去,端端正正地朝燕穆拱手行礼。
“还望燕叔如实告之母亲近况,以免我作胡乱猜想。”
燕穆暗叹一口气,看了临川一眼,慢慢低头,走到陈岚面前,深深揖礼。
“王妃病后,疑似患上了离魂症。对光启二十二年水洗巷张捕快灭门案发生以后的事情,无半分记忆。”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大黑。
它方才还在假寐,闻声脖子便抬了起来,双眼突然生出一抹厉光,眼巴巴地盯住燕穆。
陈岚的脸,也以看得见的速度僵硬。
“离魂症?”
“是。”燕穆硬着头皮道:“王妃失去了后来的记忆。醒过来时,只记得自己去张芸儿家被暗算的事情……”
陈岚脸上惊疑不定。
“怎会如此?”
“这到底是何种样的毒物,可致人如此变化?”
这两个问题燕穆都没有办法回答她。
陈岚思忖片刻,突然抬头,大声吩咐:“快,快去请褚老来,就说我有事相商。”
丫头小如吓白了脸,应一声便匆匆跑了出去。
临川默默靠近外祖母,将小手覆盖在陈岚的手背上,宽慰地覆上去握住,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又慢慢转头看燕穆,平静地问:
“燕叔,不知信在何处?可否让临川一观?”
燕穆眉心惊跳,心脏突然悬了起来。
他已经有些怕这个小世子了,闻言不敢看临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只垂目拱手道:“小世子,信中涉及一些机要,不可外泄,怕是多有不便。”
临川唔了一声,“是父王来信?”
燕穆脸色镇定地道:“回世子,是王爷亲笔所书。”
临川目光如炬,深深看他片刻,点点头,没有再问,而是掉过头来,问陈岚。
“外祖母,我可否带大黑出去玩耍一会儿?”
陈岚此时已乱了心神,闻声点头,摸了摸趴在她脚边的大黑:“去吧,同苌言一起玩耍。”
临川去抱大黑,大黑尾巴却耷拉着,似是不想走,狗脑子不住往燕穆身边凑。
燕穆知道这条狗是自小跟着时雍长大的,感情比他还要深,又最懂人事,不知大黑是不是听懂了什么,大眼睛巴巴地看着燕穆,仿佛想要知晓更多,不肯离去。
看着大黑的眼神,燕穆心下酸涩,差点落下泪来……
是他们的主子没有了。
他和大黑的。
京城迎来了入京后的第一次大降温,连续下了两天雨,天气湿冷冷的,冻手冻脚,很是凉寒。
船靠码头那天,细雨未停,码头上湿漉漉一片,放眼望去,运河上白茫茫的雾气,将天地笼罩得模糊不清。
锦城王府的马车就停在码头上,整整齐齐地排成两列,很是壮观。
赵亲自带了侍从到了码头来接孩子,他的身边,站着的是锦城王妃——宋阿拾。
陈岚带着临川和苌言兄妹二人走上了甲板,燕穆、褚道子等随从也都跟了出来,密密麻麻站在后方,等着下船。
苌言最是兴奋,远远地看到父母,就拼命地挥舞小手,放开嗓子大喊。
“阿爹!”
“阿娘!”
赵朝她抬了抬手,不见旁边的女子动作,沉声道:
“做好你的本分!”
宋阿拾面色有些清冷,看一眼赵,沉默片刻,突然道:“大都督,奴婢……”
“叫王爷。”
“是,王爷。”宋阿拾略略低头,在赵面前完全不如时雍那般气势,说话也十分紧张和小心,“奴婢尽力……保护好小世子和小郡主,不让他们受到伤害。”
赵的脸又黑了几分。
“不可再自称奴婢。”
“奴婢明白……不。我明白了。”
这些天来,宋阿拾的身边围了许多人,不停地告诉她,这几年来,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可是她都一无所知。
她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嫁给了赵,还生育了两个儿女,也想不到,她的亲娘是当朝的通宁公主,而她的亲爹是兀良汗王巴图。
所有的事情仿佛都混乱了。她才像是那个突然闯入异世的女子,与眼前的人和事格格不入,便是连这身子,也好似不再是自己的。混淆的记忆,缺失的光景,让她弄不分明今夕何夕,有时候,连自己到底是谁都搞不清楚。
不过,相对于那些拼命想要为她找回记忆的王氏和宋香等人,还是赵的做法,让她更为安心。
赵直接告诉她。
他娶的人,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占据了她的身子整整八年,用着她的名字,却与她大相径庭。这些所有与她有关的丰功伟绩,全都属于那个女子——时雍。
宋阿拾不明白为何会发生如此荒渺的事情。
但她很快就接受了现实。
——时雍是个女魔头,她无所不能。
而此刻,赵要她扮演的是一个母亲的角色,而不是妻子。赵不想让临川和苌言受到伤害,也不希望时雍在意的那些人,因为时雍的事情而难过。因此,她须得牢守秘密。
“阿娘!”
苌言奔跑着下了船,不要丫头打伞,提着裙子便直直朝宋阿拾奔了过来,猛一把抱住她的大腿,然后抬头,又甜甜地笑。
“阿娘,苌言好想你呀,你有没有想苌言呀。”
宋阿拾动了动嘴皮,余光扫到赵眸底的厉色,弱弱地说了一声。
“想。”
苌言很是敏感,她察觉到母亲的不对劲,眉头微揪,歪着脑袋问:
“阿娘,你是不是病体尚未康愈?”
宋阿拾不知如何对待这个陌生的女儿,她完全没有办法进入状态,再次僵硬地点点头。
“是呀。”
赵沉声道:“苌言还不上马车?头发都湿了。”
说后面一句的时候,赵冷冷扫了宋阿拾一眼。
要是时雍在,是断不会让苌言淋着雨说话的,宋阿拾察觉到大都督的态度,这才反应过来,弯腰就要去抱苌言。
“阿娘抱你上马车好不好?”
“不好!”苌言拒绝地退后两步,板着脸看着她。
宋阿拾脸上顿时慌乱一片,却又听苌言嘻嘻地笑了起来。
“苌言长大了,可以自己走。阿娘的身子不好,不可劳累。走吧,苌言扶着阿娘上马车。”
小姑娘殷勤倍至的拖着娘亲往马车走,宋阿拾如临大敌,身子紧绷着,不敢犯下一点点错——她实在太害怕赵了。
母女两个走在前面。
这时,陈岚和临川等人陆续下船走过来。
看到宋阿拾就这么掉头离去,陈岚愕然一下,稍稍有些不适。以前的时雍是不会这么一走了之的。这么许久不见,时雍肯定会等着她,向她问安,再笑着问她旅途安好……
临川也是受了冷落,站在原地,没有动。
赵冷着眉梢,扫了众人一眼,最后视线落在燕穆的身上,与他交换一个眼神,淡淡地道:
“她病后离魂,尚未恢复过来,与以前恐有诸多不同,也常忘礼数,你们不要往心里去……”
陈岚笑了起来,立马缓和了神色。
“不妨事。自家人,有些礼数可免则免。走吧,下着雨呢。”
一群人默默往前走,临川弯腰摸了摸跟他同行的大黑,低头观察片刻,小声道:
“大黑,几个月工夫,你为何与阿娘生分了?”
大黑抬头看着临川,尾巴摇了摇,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看到时雍就兴奋地往她身边扑。他一直跟着临川,慢行慢走,坐马车时,也不像往日那般,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黏在时雍的身边,而是跃上临川的马车,便在他腿边卧倒了。
“大黑?”
临川扳起大黑的狗头,仔细端详它。
“为何不去找母妃?”
大黑神情萎靡,将下巴搭在临川的掌心里,一动不动地盯住他,眼神落寞,好像突然就失去了生气一般。
“父王。”临川撩开帘子,四处寻找着,发现父王也很是奇怪。
他没有同母亲一道乘车,而是单独骑着一匹马,走在雨中。
闻言,赵打马走了过来,往里头一望。
“怎么了?”
临川抱起大黑给他瞧,“大黑好似病了。”
赵凝目看来,大黑眼神哀伤,软趴趴地靠着临川,无论临川怎么扳动,他都不挣扎,不抗拒,也不热情。
甚至看到赵的时候,也不复往昔的亲近。
“大黑。”
赵跃下马来,捏住马鞭,弯腰钻入车厢,顺了顺大黑的毛,突然低哑着嗓子。
“我知道,你没有生病。你只是……”
只是找不着她了。
赵闭了闭眼睛,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把下巴搁在大黑的头顶,轻轻摩挲着,仿佛就要落下泪来。
大黑这时动了,抬起嘴筒子,舔了舔赵的脸,然后望着他,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像是一条被人抛弃、无家可归的狗子。
临川惊疑地发现,父王的眼神,与大黑是一模一样的。
“父王。”
“嗯?”赵看儿子时,恢复了几分清明。
“你和大黑,是为母亲的离魂症忧心吗?”
听到儿子的询问,赵迟疑片刻,垂下头来,又是淡淡嗯了一声,然后道:
“到了京城,你有许多事情要做。拜见皇伯伯、太子哥哥,还有京中的外祖父外祖母。到时候,谢放叔叔会为你安排好行程。你带好妹妹。”
临川道:“那你呢?”
赵不看他,语气淡然,“为父还有别的事情。”
有什么事情比陪儿女和妻子更紧要的?
临川不像苌言那么多话,却有一颗与妹妹同样七巧玲珑心。
“父王……”
临川犹豫地问:“你和母妃是不是吵嘴了?”
赵心里微微一怔。
这孩子心细如发,在他面前实在太容易露出破绽。想到往后还有不知多长的岁月,赵思忖一下,没有辩解。
“嗯。父母的事,你小孩子不要过问。”
“哦。”临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父王放心,无论发生什么,儿子都不会告诉妹妹。”
赵深深瞥一眼自己教出来的孩子,没有说话,而是拿刚摸过大黑的手,摸上了临川的头。
“孺子可教。”
这场雨下了好几天,路有些难走,车轮子打滑,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黄昏已至,一家店铺门口的风灯在晃晃悠悠地摆动,马车停了下来,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头上戴了一顶帷帽,掩了大半边脸,他跳下车,又返身抱下来一条老狗,摸摸老狗的头,对车夫道:
“在外面守着。”
“是。”
一人一狗慢慢悠悠地往店里走。
白执立在车边,拳心捏得紧了又紧,最后,无力地垂下,幽幽叹气。
“店家。”赵迈入门槛,看着柜台里的掌柜,沉声道:“镜子能修吗?”
掌柜的抬头,看到是他,怔了怔,脸上露出一副尴尬的表情。
“客官,你那个镜子……老儿着实修不好。别说修了,老儿连见都没有见过呀。”
赵问:“那店家可曾为我打探。”
掌柜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在他给的银子分上,十分耐心地解释,“我这缡妆斋所用的镜面,已是最好。莫说京城,遍寻天下,也不会有比我家宝号更为精致的镜面……可你那镜子的材质属实未见,碎成那般,也修补不了。”
顿了顿,掌柜的似乎有些不忍看赵失望,叹息一声,又道:“倒是你说的那个桃木镜柄,你若能画出模样,有些依照,老儿或是可以仿造出来……”
赵看了大黑一眼,默默往外走。
大黑跟着他,夹着尾巴,四只蹄子慢悠悠踩在地上,走得无声无息。
“诶,诶,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掌柜的抬手招呼,冲赵的背影道:“客官,桃木镜柄,做是不做?”
赵头也不回,“不用了。”
没有了镜子,要一个镜柄做什么?
迈出店铺的时候,赵轻抚帷帽,再次抱大黑上车。因为下雨,街面上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行人。马车迎着昏暗的光线慢慢行走。没有人注意到,在白茫茫的雨雾中,有一个牵着马的老者,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安静地站立在长街旁,默默地目送马车远去。
等马车变成一个看不清的小黑点,老者这才翻身上马。
“驾!”
庆寿寺。
觉远正在禅房养伤,听沙弥禀报说甲一求见,捋胡须的手微微一顿,长长叹息了一声。
“到底还是来了。”
甲一冒着风雪上山,身上早已湿透。
他在禅房外等了片刻,小和尚出来却对他道:“师父说,施主远道而来,着实辛苦,还请前去厢房,换一身干爽禅衣,休息片刻,晚些时候再同他说话。”
“哼!”
甲一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瞥了小和尚一眼,没当场丢人,已是念他年幼,可是对于觉远,他就没有那么客气了,直接推门冲进去,站在觉远的面前,便是冷言冷语。
“大师为何不见?”
觉远看他一眼,“小童未向施主转达老衲的意思?”
甲一黑着脸,解下身上蓑衣斗笠,弃于一旁,慢慢朝觉远走近,停在他面前三尺处,虎目炯炯。
“老夫此番前来,是有一件事要同大师商议,就几句话的工夫,用不着浪费寺中的清水和禅衣。”
觉远半闭上眼捋胡子,长叹一声。
“那日,我被锦城王抬入无乩馆,已经被逼问过一次了。”
甲一并不意外,却仍是问:“赵逼你什么?”
觉远苦笑,“问我王妃这一劫,如何能解?”
甲一挑眉,“你如何说?”
觉远道:“老衲修行之人,不敢妄猜天道。若是天意,无法可解。”
甲一冷笑,“你可真是心狠。比你那师父毫不逊色。”
觉远略微意外,迟疑道:“锦城王也是如此说的。”
甲一沉声,逼视着他,“觉远,你我之间就不必兜弯子了。我此次前来,就是想告诉你,我需要那把桃木镜。”
觉远故作讶异,“哪一把桃木镜?”
甲一突然红了眼睛,盯着觉远许久,这才狠狠咽一口唾沫,咬牙切齿地道:“天寿山皇陵,在我日夜守护的帝王陵寝中,为帝后陪葬的那一面桃木镜。”
说到这里,甲一略略变了脸,目光冷厉地逼视着觉远。
“你明知老夫来庆寿寺是为了什么?你明知我要说什么,要做什么,还故作不知,老和尚,我看你这几十年,是跟狐狸学的修行吧?”
觉远讶然地看着甲一,沉吟片刻,摇头叹息。
“若今日是锦城王说这话,老衲不会意外。不该是你,甲一。”
“为何不该是我?”甲一冷声反问:“除了你我,又有几人得知当年之事?”
先帝先皇后身边的老人都知道,懿初皇后手上便有一把桃木镜。
据甲一了解,恰与那把让邪君争抢不休甚至为此丧命的镜子有几分相似。推本溯源,甲一认为这中间肯定存在某种关联,只要打开皇陵,启出桃木镜,说不定就会得出真相,弄清事情始末,同时,找回那个让赵爱入骨髓的时雍来。
甲一想到这里,语气和缓一些,朝觉远行了个礼。
“大师慈悲之人,万请成全。”
觉远并没有甲一的乍怒乍缓而生气,只是冷静地盯住他的眼睛,手做佛号,喊一声阿弥陀佛。
“老衲以为,以施主的心智,断然不会做出如此荒唐此举,也不应该想不到,要取镜子难如登天。且不说挖掘皇陵是重罪,就说陵里的机关,岂是常人能解?”
甲一厉喝,“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不成?总会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