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随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我!”那人影微微晃动,却不答话。段誉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然而长袍儒巾,显是个男子。他向前急冲几步,便到了湖边,又叫:“仙人,救我!”只见玉壁上的人影晃动几下,却大了一些。段誉立定脚步,那人影也即不动。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晃,壁上人影跟着左晃,身子向右侧去,壁上人影跟着侧右,此时已无怀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挂于西南,却如何能将我的影子映到对面石壁上?”
回过身来,只小的那石壁上也有个人影,只是身形既小,影子也浓得多,登即恍然:“原来月亮先将我的影子映在这块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上。我便如站在两面镜子之间,大镜子照出了小镜子中的我。”
段誉只觉这玉璧仙影顿时没了丝毫神奇之处:“当年确有人站在这里使剑,人影映上玉壁。本来有一男一女,后来那男的不知是走了还是死了,只剩下一个女的,她在这幽谷中寂寞孤单,过不了两年也就死了。”想像佳人失侣,独处幽谷,郁郁而终,不禁黯然。
既明白了这个道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无影无踪。百无聊赖之际,便即手舞足蹈,拳打足踢,心想:“如是阿朱阿紫姐妹看到,定会知道我没死,一定会来救我。”越想越高兴,忍不住纵声狂笑。
蓦地里笑声陡止,心中想到了一事:“既然有前辈时时在此舞剑,那么若不是住在这谷中,便是有条出入此谷的路径。否则他们武功再高,若须时时攀山到这里来舞剑,终究也太麻烦了。偶一为之则可,总不能‘时时’。”登时眼前出现一线光明,心道:“明天我再好好寻找出路。定要快些逃出生天。”
抱膝坐下,静观湖上月色,四下里清冷幽绝,心想:“‘爹爹妈妈常叫我‘痴儿’,说我从小对喜爱的事物痴痴迷迷,说我七岁那年,对着一株‘十八学士’茶花从朝瞧到晚,半夜里也偷偷起床对着它发呆,吃饭时想着它,读书时想着它,直瞧到它谢了,接连哭了几天。后来我学下棋,又是废寝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着的便是一副棋枰,别的什么也不理。这一次爹爹叫我开始练武,恰好我正在研读《易经》,连吃饭时筷子伸出去夹菜,也想着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还是‘同人’。我不肯学武,到底是为了不肯抛下《易经》不理呢,还是当真认定不该学打人杀人的法子?爹爹说我‘强词夺理’,只怕我当真有点强词夺理,也未可知。妈最明白我的脾气,劝我爹爹说:‘这痴儿哪一天爱上了武功,你就是逼他少练一会儿,他也不会听。他此刻既不肯学,硬揿着牛头喝水,终究不成。’唉,要我立志做什么事可难得很,倒盼望我哪一天迷上了练武,爹爹、妈妈,还有伯父,自然欢喜得很。我练好了武功,不打人、不杀人就是了,练武也不是非杀人不可。伯父武功这样高强,他性子仁慈,只怕从来没出手杀过一个人。只不过他要杀人,又怎用得着亲自动手?”
坐在湖边,思如走马,不觉时光之过。一瞥眼间,忽见身畔石壁上隐隐似有色彩流动,凝神瞧去,赫然有一把长剑的影子,剑影清晰异常,剑柄、护手、剑身、剑尖、无一不是似到十足,剑尖斜指向下,而剑影中更发出彩虹一般的晕光,闪烁流动,游走不定。
心下大奇:“怎地影子中会有彩色?”抬头向月亮瞧去,却已见不到月亮。原来皓月西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后,峭壁上有个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过来,洞孔中隐隐有光彩流动。登时省悟:“是了,原来这峭壁中悬有一剑,剑上镶嵌了诸色宝石,月光将剑影与宝石映到玉壁之上,无怪如此艳丽不可方物!”
又想:“须得凿空剑身,镶上宝石,月光方能透过宝石,映出这彩色影子。倘若剑刃上不凿出空洞,宝石便没法透光了。打造这柄怪剑,倒也费事得紧。”见宝剑所在的洞孔距地高达数十丈,没法上去瞧个明白,从下面望将上去,也只隐约见到宝石微光,但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却奇幻极丽,观之神为之夺。
只见壁上的剑影斜指向北,剑尖刚好对准了一块大岩石,段誉心中一动:“难道这块岩石有点道理?”走到岩边伸手推去,手掌沾到岩上青苔,但觉滑腻腻的,那块岩石竟似微微摇晃。他双手出力狠推,摇晃之感更甚。
岩高齐胸,没二千斤也有一千斤,按理决计推之不动,伸手到岩石底下摸去,原来巨岩是凌空置于一块小岩石之顶,也不知是天生还是人力所安。他心中怦的一跳:“这里有古怪!”
双手齐推岩石右侧,岩石又晃了一下,但一晃即回,石底发出藤萝之类断绝声音,心知大小岩石之间藤草缠结。其时月光渐隐,瞧出来一切都已模模糊糊,心想:“今晚瞧不明白了,等天亮了再细细推究。”
于是躺在岩边又小睡片刻,直至天色大明,站起身来察看那大岩周遭情景。俯身将大小岩石之间的蔓草葛藤尽数拉去,拨净了泥沙,然后伸手再推。果然那岩石缓缓转动,便如一扇大门相似,只转到一半,便见岩后露出一个三尺来高的洞穴。
大喜之下,也没去多想洞中有无危险,便弯腰走进洞去……
就在段誉如原着一般进了山洞后,崖顶扔下一道绳索。
“姐,你是说昨晚石壁上的影子就是段公子?”阿紫自绳索下来,对身后的姐姐说到。
“不会有错。没可能那么巧,段公子刚掉下来,石壁上就出现仙人影子。”阿朱也滑了下来,说道。
“那咱们一起找找,看看有什么线索。对了,不叫语嫣也下来么?”阿紫问道。
“总要留人看管绳索。不然,有人撤了绳索,咱们也得困在这里。”阿朱一边和阿紫向四外查看,一边解释。
两人不多时就找到了一些段誉留下的痕迹,也找到了石洞的入口。
“这里恐怕是武林前辈的隐居之地,段公子可能进去了,咱们也进去吧。”阿朱说。
两姐妹一起进洞。她们武功有成,虽不至于虚室生光,看一看路还是没问题。很快,两人就追上了段誉的踪迹。
“姐,这里简直就是神仙洞府,看这些鱼虾,简直像在水晶宫。”阿紫看着大块水晶石外的景象流连忘返。
阿朱也是点头不已。
“啊哟!”前面传来段誉的惊呼,两人对视一眼,急忙赶了上去。
却见段誉站在一个石室门口,眼前的一个宫装美女,手持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膛。
两女上前,只见那女子始终一动不动,定睛看时,见这女子虽仪态万方,却似乎并非活人,再行细看,才瞧出乃是座白玉雕成的玉像。这玉像与生人一般大小,身上一件破旧的淡黄色绸衫微微颤动;更奇的是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采飞扬。
段誉口中只说:“对不住,对不住!我这般瞪眼瞧着姑娘,忒也无礼。”明知无礼,眼光却始终无法避开她这对眸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时候,才知这对眼珠乃以黑宝石雕成,只觉越看越深,眼里隐隐有光彩流转。这玉像所以似极了活人,主因当在眼光灵动之故。
“姐,你看,这玉像很像语嫣呢!”阿紫突然叫道。
阿朱和段誉闻声一看,只见玉像脸上白玉的纹理中隐隐透出晕红之色,更与常人肌肤无异。
侧过身子看那玉像时,只见她眼光跟着转将过来,便似活了一般。侧头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对着他移动。不论站在哪一边,玉像的眼光始终向着自己,眼光中的神色更加难以捉摸,似怨似愁,似是喜悦无限,又似有所盼望期待。瞧她容貌约莫十八九岁,眉梢眼角,颇有天真稚气,嘴角边微露笑容,说不尽的妩媚可亲,上唇处有一点细细黑痣,更增淡雅。
段誉呆愣半晌,说道:“神仙姐姐,你独居于此,可是孤寂得很。”
阿朱在一旁看了段誉一眼,觉得他不太对劲。
此时段誉神驰目眩,竟如着魔中邪,眼光再也离不开玉像,说道:“不知神仙姐姐如何称呼?”
阿紫也查觉出不对,对姐姐说:“段公子不会中邪了吧?”
阿朱这时发现玉像头上的头发是真的人发,云鬓如雾,松松挽着一髻,鬓边插着一只玉钏,上面镶着两粒小指头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
见段誉又向玉像呆望,姐妹俩转头,见东壁上刮磨平整,刻着数十行字,都是《庄子》中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遥游》、《养生主》、《秋水》、《至乐》几篇,笔法飘逸,似以极强腕力使利器刻成,每一笔都深入石壁几近半寸。文末题着一行字云:“无涯子为秋水妹书。洞中无日月,人间至乐也。”
眼光转到石壁的几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段誉也向四周看了一眼,却马上走到玉像面前,痴痴呆看,似是由爱生敬,由敬成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