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地抿了一下嘴唇,稍稍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况且——家父去世时,祁兄也正居忧,焉能为了家父的丧礼而外出奔波呢?”
“多谢贤弟怜恤之意,家父与令尊先后驾鹤西去,留下你我二人形影相吊,这其中的悲恸哀思,非常人所能体会。”提到两位已故的父亲,祁穆飞的脸上忽地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之情。
矜悯之余,祁穆飞对邓林目前的处境莫不惋惜地发出了一声嗟叹:“这些年着实辛苦了贤弟。不过贤弟宅心仁厚,游医四海,悬壶济世,不负邓氏先人‘赛卢医’之名。”
邓林的曾祖父曾有“赛卢医”之美誉,春秋战国时期,“卢医”扁鹊因其炉火纯青的医术而被世人称为“神医”,而邓林的曾祖父当年也被时人奉为“赛卢医”。
虽不乏时人言过其实的追捧推戴之意,但其精湛奇妙的医术和脍炙人口的医案,至今为杏林中人所津津乐道。
思及于此,邓林不禁心有戚戚焉,一种自豪与羞惭相交织的情感渐渐地爬上了他那两道疏眉。
“祁兄,这是羞煞小弟了。”邓林讪讪一笑道,“常言道‘业精于勤荒于嬉’,小弟从小随着家父云游四海,只知道游山玩水、吊古访幽、探奇揽胜,对家传的这点医术甚为荒疏。”
“到如今,家父舍我而去,小弟更是身无长物,一无所有,实在愧对邓家列祖列宗!这‘赛卢医’之名——”说着,邓林的喉咙忽然哽噎了起来,他啜了一口茶,然后摇头道,“哎!不提也罢!”
对于这个承载了邓家数辈人心血与荣耀的称呼,邓林自知无法承受其重也自知无法重现其光彩,但他对它的情感无疑是深沉而复杂的,他不沉迷,也不执着。
因为过去的荣光已经过去,无法再闪耀,所以无谓的坚守,只会让他更加狼狈,更加困窘。
但不管怎样,这个称呼,依旧是他内心独立而珍贵的尊严。
“还是祁兄有本事,身怀济世之道,传承祁家百年医术,橘井泉香,杏林春暖。”茶水之甘润让邓林的喉咙很快顺畅了下来,他带着半是激赏半是恭维的语气向祁穆飞说道。
“贤弟,怎可如此妄自菲薄!”祁穆飞的神色颇为严肃,似乎还有些生气邓林如此轻看自己。
当邓林愕然地把头抬起来后,他又以一种钦佩而赞赏的口吻道,“邓贤弟在秀州、严州两次救人起死回生,早已传遍天下,名噪杏林了。”
邓林没想到祁穆飞会提起自己昔年的两桩旧事来,一桩他救了一身两命的孕妇,另一桩他救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少爷。
这两次救人,均为邓林亲手施治,不啻为邓林平生最得意的两次医案。
虽然邓林平日缄口不提,但这两桩旧事最后还是不胫而走,成为一时美谈。盖因他有一个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酒!只要他手头稍微宽裕些,“两人”的话就更多了。
忽然祁穆飞语气一转,又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可你看当下不死于病而死于医的,不乏其人。而当下不熟医典不明医理,便言能医断症的,亦不在少数。这些人实在是罔顾性命,枉为人医!”
邓林不无凝重地叹息了一声,脑袋不无失望地摇了两下,脸上也随即浮出了几分义愤之色。
“放眼当今同行侪辈之中,似贤弟这般仁心仁术的,已经不多了。”
祁穆飞的这一声赞美,来得有些突然,邓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迨及反应过来,邓林忙难为情地摆手道:“哎,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小弟哪会医治死人,不过是那些江湖朋友抬举小弟,胡乱吹捧的。”
“其实,那两次都不过是病患遇人不淑,碰到了些装神弄鬼的巫医,就如祁兄所言,那些人全无活人之心,满脑子只有那几个臭铜钿。”邓林说得有些激动,不意连唾沫都喷洒了出来,他都浑然不觉。
“古人云‘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可如今世风日下,但凡有点医术的人,就恃己所长,专心经略财物,真是草菅人命!”邓林越说越气愤,说到恼火处,他霍地拍案而起,似是要与那些医德败坏之人攘袂相搏。
“公子,莫要气坏了自己身子!这老话说的好,‘人发善愿,天必从之;人发恶愿,天必除之。’这些人做得这些亏心事,肯定会遭报应的。”一旁的小缃从旁劝抚道,不过,她眼睛的那团火可丝毫不逊于邓林的。
从方才到现在,小缃一直默默地听着祁穆飞对邓林赞不绝口,神情俨然,其言凿凿,似是由衷之言,而非虚情假意。这让她未曾意料到的——这穷小子果真有两下子呢?
恍然间,小缃心中一种钦服激赏之情不禁油然而生,而钦服激赏之人正是方才她还不屑兼不满的邓林邓郎中。
心存敬服,眼神之中自然也就多了几分恭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