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你和你师父的感情很深厚。”
“所以,您不必跟我说抱歉。”
听着这看似不成立的因果关系,师潇羽微微一怔,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对方是在宽解自己。
一个没读过书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穷小子拿着成年人世界的那一套处事法则来宽慰自己,师潇羽感到有些生气,但更多的还是欣喜,所以,其中的因果关系是否成立,已经无关紧要!
她会心地瞥了一眼田二,低眉一笑间,云开雾释。
“不瞒您说,我早些年干过不少浮浪子弟干过的坏事。要不是一勺叔,我现在还指不定活成什么狗样子呢。所以,不管他的过去怎样,我田二从今往后是跟定他了。受点委屈受点苦啥的,那都不算什么。”
“我就怕他到时撵我走,不肯认我这个徒弟。”说到这,田二心口一酸,忍不住黯然垂下了头。
见他神情落寞,师潇羽本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但没等师潇羽开口,他就抬起了头来:
“不过,我想好了,就算到最后他还是不要我当他徒弟,我也要跟着他缠着他粘着他,什么斟茶倒水,什么鞍前马后,我都可以干,就算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伴着一声激越的“在所不辞”,那把树在案板中的吴字菜刀被他一下子拔了出来。这把菜刀刀柄很厚,刀身很沉,但刀锋却锋利无比,田二单手拔出后,另一只手立即握了上去,免得失手坠刀,重蹈昔日险些剁足之覆辙。
小心翼翼地将刀身平躺下来复归原位后,田二嘿嘿一笑道,“不过,我知道,可师父这人心软,必不会撵我走的。”
那故意放低的声音之中透出一丝狡黠。说完,他眼珠一动,露着一张调皮的笑脸。这张笑脸,有着和他年岁相符的青涩,也有着与他年岁不相符合的滑头。
“没错!”师潇羽微微颔首。回眸凝望那把吴字菜刀,她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没错!”
笼屉中的灌浆水晶馒头有意无意地飘溢出一缕缕令人垂涎的鲜香,灶台上的白雾也越聚越多,越涌越急,一拨接一拨的热气从笼屉的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奔逐而出,如此雾起云涌之势,莫不热闹,莫不欢快。
看来,美味将成。
田二走到灶膛之后看了一眼火,然后又走到另一边的炉子上,揭开炉上正煨着热汤的瓦罐之罐盖,往其中注入了一瓢清水。
据闻这洪州一带最负盛名的特色便是这瓦罐煨汤,“瓦罐香沸,四方飘逸,一罐煨尽,天下奇香”!眼下这汤尚未告成,然田二稍稍揭开那罐盖一角,便已喷香四溢,果真是名不虚传。
师潇羽闻香相顾,哂笑道:“哎哟,你一肚子坏水,可别坏了这一锅汤。”
田二细细地查看着汤色,没有抬头,“坏不了,我师父这一锅八宝鹧鸪汤专治我那一肚子坏水。”说完,他轻轻搅了一下汤水,又盖上了罐盖。
师潇羽莞尔一笑,目光悠转,在一个瓷罐前落了下来。
话说师潇羽进来之后,便对厨房内的器具一一检阅了个遍,但凡上刻“吴”字的皆是吴一勺日常所用之物,她更是着意细细察看了一番,仿佛是想从这些物品之中搜寻出吴一勺十年淹留于此的原因。
一边察看,她还一边将它们与记忆深处的“它们”逐一进行了比对,无论是厨具之形制、规格、纹饰,还是它们摆放的位置,乃至它们外部缠束的裹布、捆扎的绳结,都和旧时鼎丰楼中所用之物无有二致。
而眼前这个月白瓷罐很明显不在旧物之列,亦非吴一勺所用之物,因为其上并无“吴”字,而镌着“蚩尤血”三字。
“这是你师父的吗?”师潇羽目指瓷罐问道。
“那个啊,不是师父的。是我放这的。这里面原来装的是……”田二话未说完,师潇羽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抢道:“解州盐!”
被抢话的田二愕然抬头,不无好奇地问道:“祁夫人怎知道?”
“这不写着么,蚩尤血。”师潇羽信手指了指罐盖上的三字,算是回答。
沈括《梦溪笔谈》中有云:解州盐泽,方百二十里,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尝溢,大旱未尝涸,卤色正红,在版泉之下,俚俗谓之蚩尤血。
由是,师潇羽乃知。
瞧着师潇羽的神色不像是会给出详解的样子,故而田二也不加细问,转过笑脸恭维道:“夫人真是见多识广,一看便知。我当初见到此物的时候,不知道是何东西,还以为那三苗人买了什么宝贝,没想竟是……”
“三苗人?!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们?”
“五六年前了。”
师潇羽蓦地指尖一颤在那罐盖上陡然划过,那双突然瞠开的明眸暴露了她此刻内心猝不及防的一阵骇异。
此时此地,竟会听到“三苗人”这熟悉而陌生的三个字,对师潇羽来说,实在太意外了。
看着眼前这个三苗人曾经手过的盐罐子,她的内心五味杂陈,身体内与之纠缠了两年的“栖霜眠”也仿佛找到了某种情感归属,顿时激动了起来,不住地怂恿她继续往下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