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缝宽,光阴瘦,在不经意间,便如流沙般悄悄从指缝间溜走,待到阿淼开始留意起这日子的时候,在盛华宫谨小慎微的日子,已是三个月过去,凉风起兮,秋意渐浓,宫殿屋檐上落下第一片黄叶的时候,竟才发觉也就这样,忽然而已。
在她到盛华宫之后五日,百秀宫集训完毕,一百二十名宫女也各自分配了宫室,当日寒霜眉开眼笑地跑来找阿淼说自己运道好,分到了琴鸣殿,而那里的主人充容叶婉湘也正是寒霜的旧主子,兵部尚书叶大人的次女,人很和善好相处,总归还是伺候娘家人。
阿淼为寒霜高兴之余,也有些羡慕,寒霜还曾担心阿淼独自在盛华宫会遭受欺负,阿淼也只是安慰她,其实心里多少也有些没底,但从这两个月看来,好像这种担心有点多余,刚来的那天,阿淼并没有见到丽妃,望秋也只是匆匆交代了一番便自顾忙去,盛华宫上下也没有谁特别注意到又新添了一名瘦弱的宫女,还是最低等的那种,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成天都忙不完的事,每个人都如陀螺一样时刻都转得脚不沾地,而且入夜还要轮值守夜,也瞌睡不得,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种因往复而变得麻木的表情,仿佛没有灵魂的躯壳,只是被提着拎着本能地重复每日分内的差事,对主子唯唯诺诺,对旁人少言寡语,约莫就是在皇宫中生存的规则吧。
入秋之后,云多了,雨天的时候也渐渐多了起来,日头最盛的时候也抵不过夏日那般晒得人头晕眼花,反是多了几分温柔和煦。
阿淼算着日子,还有两日,便是自己的十八岁生辰,也就是说,明日也是陆家满门的第一个忌日,心念着须得做点什么,但在宫中未经主子允许而私自祭奠一律是掉脑袋的大罪,自然也不可能去求丽妃,于是想来想去,只得在这日黄昏趁着在膳房烧火的机会,将之前打扫佛堂时捡到的几张抄废的经文,在四下无人之际偷偷地塞进灶膛,看着火光将那几页薄薄的纸张慢慢卷尽,慢慢和炉灰融为了一体。
阿淼的脸被那火燎得通红发烫,一直用火钳跳动着那堆灰烬,确定经文完全燃尽,心中默默念着母亲生前常念的那几句她并不明白是何意的佛谒,而她也只记得那几句,当初只觉晦涩拗口,如今倒是信手拈来,却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脑中仿佛有个机关被触发了,所有记忆全都鲜活地涌现了出来。
整整过去一年了,那个染满鲜血的恐怖夜晚,依然如同发生在昨日般,她甚至还记得每一个细节,临死也没见到一面的爹娘兄长,未及闭眼倒在门口的阿恕,平日玩耍嬉戏的熟悉庭院变成了人间炼狱,陆正拉扯着她那只手,用力到连骨骼关节都在咯吱作响,这一切,早已刻入了她的心,历久却弥新。
不敢忘,更不能忘。
在煎熬和惶惶中度过了一日,阿淼庆幸终归还是熬了过来。
然而就在这天黄昏,望秋来找阿淼,说是宫门口有人找,阿淼心下奇怪,进宫三个多月,几乎和外界断了联系,如何还会有人来找她?难道又是寒霜?但也不该是望秋来传话,她一向只依照丽妃的指示办事,阿淼想再多问一句的时候,望秋却只道:“娘娘已经准了,你放心去,但是明日须得准时归来。”说完,将一块门牌递给她便转身出门去了。
出了宫门,阿淼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竟是素尘。
“素尘!”阿淼惊喜万分地叫了一声,同时快步跑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素尘上下看了看阿淼:“两月未见,还一直担心你在这会闯祸会受气,还好,你好好的……”
阿淼这才发现此时的素尘披着一件景泰蓝的披风,遮盖着里面穿着的一袭白衣,头戴一朵白簪花,双眼通红,神色憔悴,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
“素尘,你……你这是怎么了?”
素尘道:“阿淼,我此番过来找你,是来接你回王府一趟的……”
“回王府?怎么了?”阿淼抓住素尘的手臂,“你告诉我啊,是是不是……王爷发生什么事了?”
素尘摇摇头:“王爷没事,是王妃娘娘……娘娘她,殁了。”
傍晚的骤雨凉风倏忽带起这秋夜的寒意,直往阿淼的心里狠狠地钻了下去。
马车的轱辘声在粗糙的地面上发出摩擦的吱嘎声,疾驰在这入夜后的靖天长街,地上雨水混合着泥土溅起,空气中弥漫这一股充满哀恸的淡淡腥味。
三刻过后,马车停在了朔王府门口。
阿淼撩开布帘,看着这个地方,挂着白色的帷幔,白色的灯笼上那赫然的奠字,仅仅三个月,却恍若隔世。
素尘先下了马车,朝阿淼伸出手:“来吧,都在等你。”
阿淼拉着素尘的手走下来,到了门口,却站住了。“素尘,告诉我,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丑时。”
“娘娘她,最后说了什么吗?”
“从三日前开始娘娘便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御医们用尽全力也是回天乏术,而昨夜子时,娘娘却突然自己下了床,还走到了院中,独自坐了许久,待到丑时落英发现她的时候,娘娘只说了一句,此时还独醒,奈此明月夕,便……”
闻言,阿淼忽地笑了笑,凄凉至极。
两人行至灵堂,王府众人分立两侧,落英跪在灵柩前默默地烧着纸钱,听到脚步声,微微抬了抬头看了阿淼一眼,便又垂下头去。
阿淼看到,三月未见的那人,三月来无一日不在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周身素白地立于灵柩前,如一座山岿然不动,她看不到他的脸,她也害怕看到他的脸。
跨过灵堂的门槛,阿淼双膝落地,向着灵柩那边慢慢地跪了过去。
瑞谚显然觉察到了她进来,却还是背对着她,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额头击打在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声响,待三次叩首完毕,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阿淼的额头已渗出了血。
她站起来,从素尘手上接过香,跪爬到灵柩,插在了香炉中。
全程,没有只字片语。
郑氏的离去,并不显得突然,也许是大家都做足了长久的心理准备,又或许是极度的悲伤让人都暂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灵堂内的众人似乎是达成了某种默契,都瞪着呆滞无神的双眼,沉默得可怕。
阿淼站起来,转身,从瑞谚身边走过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