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临终,有几句话让我带给你,也是这几日来我心里太乱,没找到机会和姐姐说话……”聂卫看了看那条红带,叹了口气,“王爷说,他对不起你,对你的承诺都做不到了,欠你的只有待来世再还,还让你……忘了他。”
视线逐渐模糊起来,阿淼看着手中的红带,终是失声痛哭起来。
“他就这样寥寥几句话就把我打发了吗……”阿淼靠在聂卫的肩头,泣不成声,“他说永世不会骗我,到最后就这样,两清了吗……”
聂卫没有动,任凭阿淼肆意挥泪,或许是感同身受,又约莫是,心死之人对于痛苦这种东西,再也感觉不到什么了吧。
“还有王爷的玄铁剑,不能带进宫,我放在宗庙了,还有跟随他一生的白虎马,我也给带回来了,给你留个念想也好……姐姐,我能为你,为王爷做的,也仅止于此了……”
阿淼抬头看着聂卫许久,转过了身去,擦了擦眼泪,“明日,我不会去送你。”
聂卫笑着,对着阿淼离去的背影叩首:“臣谢太后成全,聂卫就此拜别姐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兵部主事聂卫,品行贵重,怀瑾握瑜,德厚流光,追随摄政王多年,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承敬宗皇帝遗愿,仰皇太后慈谕,堪为国婿,着迎娶广玉大长公主瑞卿涵灵位,封驸马都尉,即日起随入皇陵。钦此。
聂卫从刘裕手中接过圣旨,抱着灵位牌跪在灵柩前,转身朝着承安殿再三叩首,高声道:“臣聂卫,谢皇上谢太后隆恩!愿皇上太后贵体安康,我大宁江山永固!”
“太后说,此去皇陵,后会无期,万望驸马珍重自身。”
聂卫默默起身,随着队伍缓缓向着宗礼门而去。刘裕目送着送灵队伍出了宫门,再也看不见,深深地叹了口气。
皇宫上的天空流云静静浮动,一切,淡然得似乎从未发生过。
月落阁清静如常,不过走了一个素尘而已,却显得冷清了不少。
阿淼抱着以安,立在庭院中,看着那一排如今已枝繁叶茂的梨树发呆,怀中的小人儿不太安分,总是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摸着她的脸颊,抠着她的鼻梁,抓着她的头发,不时地还咯咯地发出一阵可爱的笑声。
人之初,应无忧。
可惜,随着瑞谚的离去,他是再也不会知道,他们还有一个女儿了。
阿淼低头对女儿笑笑,心道,以安,若是以后都是咱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娘亲是万般不愿你也身在这皇宫大牢之中……
转过身,只见安菡站在阁门口,纹丝不动地看着阿淼,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阿淼将以安交给乳娘抱下去,向门口走了过去。
“素尘走了,聂卫离开了,你不要告诉我,你也是来告辞的……”
安菡很是勉强地笑了笑,走进门来,望了望那几棵梨树:“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大长公主下葬这几日我都没来打扰你,今日前来,也是想同你说些话……”
“你是想来说说你和祯郡王的事吧?”
“还是什么都被你看穿了……”安菡自嘲地笑笑,俯首,看着那一方池塘中欢快游动着的鱼儿,显得如此自由自在,被困在这方寸之间却不自知。
世间万物,有时候真的不需要太过清醒。
“其实我不叫安菡,我的名字叫做刘晚纱,我爹是世祖皇帝时期着名的贤臣,当时的少傅刘安之……”
阿淼微微一惊,她原道安菡的身份必定不仅仅是一名医女,却没想到,那显赫一时,曾怒斥瑞谚生母陈淑妃为祸国妖妃,以天有异象为名使得卿涵离宫五年之久的刘安之,竟是她的父亲。
“我的父亲,表面忠直耿介,一身正气,才能嘛,倒也有那么些,实则,是个道貌岸然,表里不一的无情之人,当年世祖皇帝患了头疾,众御医束手无策,他也是运气好遇到了我师父,花言巧语哄骗得师父进宫为世祖治病,却怕师父抢了他在皇帝面前的头功,私下换了药差点害死世祖,还把罪责全部推到师父身上,然后自己却偷了药方献给世祖,结果,师父冤死天牢,他却一路高升,官至从一品……”
“这些应是很隐秘的事,即便他是你父亲,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我也是无意中找到师父留下的信才知道的,当时我不敢相信,拿着信去与父亲对质,父亲非但没有悔改之意反而将我斥责一番,将我关了禁闭,这也就罢了,但让我真正对他失望,逃出那个家的却是后来发生的另外一件事……”
安菡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翡翠,阿淼定睛一看,竟是在大战之前安菡作为信物托刘裕交给祯郡王的那一块,如今又回到了她手里。
“当时我爹娶过一个小妾,我娘虽是正室却性格软弱,常受那个小妾的欺负,我爹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气不过,就常和那小妾作对,在我被父亲关禁闭那晚,那小妾竟给我送来了一碗有毒的羹汤,被我闻了出来,她奸计也就没有得逞……”
“后来呢?那小妾为何要害死你?不会就因为你与她作对吧?”
安菡摇摇头,“不,没这么简单……后来我才知道,她想害死我是因为她知道,世祖皇帝已与父亲许下承诺,将我指婚给祯郡王,而她自己也有一个女儿,小我两岁,所以她想攀上皇家这门亲事,必须让我消失,而让我彻底死心的是,我爹他从头到尾就清楚这所有的事但是他不管,或者他还巴望着借那小妾之手弄死我,也好灭了口让他的真面目永远不为人所知……”
“那你娘呢,你逃了出来改名换姓,她怎么办?”
“当晚,我娘为了掩护我逃走,被我爹失手打死了……”
阿淼心中涌起一阵痛,原以为没有了家孤寂飘零的自己是这个世上最悲惨之人,没想到有的人,有家,还不如无家。
“我逃出那个家,一路漂泊到了安平郡,恰好被祯郡王所救,那个时候我的心是冷的,对这个世道充满了悲观和绝望,还曾几度寻死,但是瑞诀,他明知我是刘安之的女儿,却还给了我在那个家里从未体味到的温暖,他给了我他所能给我的一切包容,宠爱,明明他自己也是被皇室所厌弃所抛弃之人,却还能那样明朗积极地活着,那我又有什么理由要放弃自己呢……”
“那你又为何要进宫来?”
“是因为……我爹对不起瑞诀的母妃,实际上,他对不起这世上的任何人,朝堂上他欺君罔上,陷害忠良,欺世盗名,在家里他宠妾灭妻,不顾丝毫人伦亲情,这样的一个人居然都能屹立不倒那么多年,还赚得贤名在外,若不是他作孽太多连老天都看不下去,让他那么早就得了绝症死去,活到现在怕是个连宋列英和关歇都自愧不如的人吧……”
阿淼看着安菡说着自己那禽兽不如的亲生父亲,不知是经历了何种椎心泣血的痛苦,才能到如今这般,平静,淡然地面对,接受这一切。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原谅那个被我唤作父亲的人,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埋在那黄土之下都成了一堆枯骨,倒也没有了怨,也再无恨……”
“所以你是为了帮你爹还欠下瑞谚瑞诀两兄弟的债,才心甘情愿进宫做眼线?”
“这是一方面,起初,我还一心想帮助瑞诀重回皇室,回到朝堂,建功立业,数年的宫中生活过去,见多了那些尔虞我诈,阴暗晦气,又眼见你与摄政王是如何历经艰辛最终却依然不得厮守,这个朝堂,不回也罢……现在的我只想回到瑞诀身边,好好地守着他,白头偕老。”
安菡说完,似乎将心上的一块大石终于给卸了下来,竟露出轻松的神情,笑了起来。
“终于不用再苦心孤诣,处处设防的感觉,真好……”
是啊,真好……
阿淼想着,同是隐瞒身份在这步步为营的皇宫中如履薄冰,个中的惶惶,个中的辛苦,怕是无人再比她更能与安菡感同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