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后,大军归来。
当聂卫再一次出现在阿淼面前之时,她几乎不再认识他。印象中那个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少年,如今却满脸胡茬,颓丧至极,面色麻木,眼神黯淡如尘。
他木然地望着前方,眼中空洞,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有手中却还捏着那平安符,一路回来,一刻也不曾松开过。
白虎马驮着一架木板车,上面放着一副金色的棺木,里面塞满了冰块,卿涵静静地躺在里面,神态安详,面目如生,若不是睡在这样的地方,若不是面色青白,仿佛她只是睡着了而已,她还会醒来,恶作剧般朝着众人嘿嘿一笑,说着你们被骗了。
阿淼哽咽了几下,不愿意再想下去,也不敢再多看一眼。
旁边另一架板车上,是一副稍大的黑色棺木,不用看也知道,是成霖。
曾几何时,去的时候,四个鲜活的人,归来之时,却是三人身死,一人心死。
两副冰冷的棺材,两具冰冷的尸体,还有一人,甚至连尸骨也不曾寻到。
阿淼背过身去,悄悄地拭去眼泪,不敢让其他人看到。
瑞祁红着双眼,双手握着金色棺木的边缘,呜咽着:“姑姑,你睁开眼看看朕啊……”
礼仪官扯着嗓子仰天长呼:“迎将士英灵魂兮归来——”
城门徐开,大军入城。
长街两侧挤满了百姓,每个人都身着素衣,头披白纱,神色悲伤,没有人说话,都在默默地目送着大军,目送着两具棺木,缓缓从长街驶过。
不知是谁在街头洒起了雪花一样的纸钱,顿时,天地变色,山河悲怆。
阿淼侧头看着卿涵的棺木,竟是欣慰地微笑了一下。
公主,你看到了吗,你曾经为之付出的黎民百姓们,没人再质疑你,没人再说那些难听的话惹你伤心了,他们终是懂了你,你爱了一生并为之付出生命的男人,终也是伴你归来故里……
队伍行至一条岔路口,阿淼远远地看到素尘一袭白衣,一手捧着那盏长明灯,一手抱着牌位,长发挽起上插一朵白花,戚然立于街角。
阿淼着队伍暂时停下来,让一名兵士将拖着那副黑色棺木的板车拉到素尘面前。
“这是成霖将军的未亡人……”
“魂兮归来——”
伴着礼仪官夸张拖长的声音,阿淼将马车缰绳递到素尘手上,“成将军,回家了,把他还给你……”
素尘含泪,向阿淼微微躬身:“谢太后。”
阿淼转过身,生怕再多耽搁一刻,便再也舍不得素尘,这一刻过后,便是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的离别。
素尘伏在地上,对着阿淼走取的方向叩首:“愿皇上和太后长安无忧,愿我大宁,盛世永存……”
相逢岂会别后忘,风雨曾经似锦堂。
莫观望,朝前走,此一去,此无期也无聚。
宗庙里,早已立好了灵位,众人在阿淼和瑞祁的带领上郑重三叩首,上香,默哀,气氛怅然。
阿淼注视着瑞谚的灵位牌,心中瞬时山崩地裂。
十多日来刻意的忽略,或许总是还揣着那么一丝可怜的幻想和期望,此刻却这样蛮横而赤裸地摆在了她的面前,胁迫着她,不得不接受瑞谚已然离去这一事实。
现在,是真的,回不去了…….
自始至终,聂卫都没有出现在叩拜的人群里,他只握着卿涵的平安符,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灵柩前,久久地,凝望她的脸,片刻也不曾挪开目光,没人去劝他,更没人去拉开他,谁也不知道他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心里是怎样一番破碎景象。
阿淼一直不远不近的看着他,只是看着,并不曾上前。
此刻,任何劝解,任何宽慰,都是苍白如纸,哀莫大于心死,她是如此,聂卫亦是如此。
按照礼制,卿涵身为皇室成员,灵柩需在般若殿停留七日,然后葬入皇家陵园,那里,早在瑞清登基之初便已建好了所有的陪陵,卿涵自然也有其归所。
七日里,阿淼不眠不休,陪着聂卫,守在般若殿,听着那些法师念着他们听不懂的经文,看着那些他们看不懂的仪式,依然有一种极为不真实的感觉。
他们似乎都还在刻意抗拒着这一切的发生,都还在希冀着这一切都只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第七日傍晚,二十多日来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的聂卫突然跪倒在阿淼面前,多日几乎水米未进的他,身心几近崩溃。
“聂卫,为什么……”
“姐姐,卿涵在世的时候,我从未好好对待她,还一直推拒她,伤了她多少次我都数不清了,记得上巳节那日,她硬要把香草插到我头上,我还怕被人看见,偷偷拿下来丢了,我真是个混蛋……现在她不在了,我也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求姐姐准允我迎娶卿涵灵位,让我去皇陵终身为她守陵……”
“聂卫……卿涵用自己的死换取了你的生,是想看到你这样吗?”
“卿涵那么爱笑爱热闹的一个人,她如何能忍受那阴暗的陵墓中的孤独?她肯定是想我陪着她说说话,陪着她玩闹的……姐姐请放心,卿涵把平安符给了我,让我好好活着,我便用我的余生去陪伴她,绝不会做傻事的……”
阿淼喉头哽咽,抚着聂卫的头,道:“尽管你从未说出口,但是你确是爱她的,是吗?”
聂卫似乎笑了一下,低下头,一滴泪溅落在地。
“我是个懦夫,从来不敢承认这个事实,甚至把自己都快骗过了……可笑的是,在她为我挡刀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我是爱她的,阻隔我们的不是我一直过不去的她的身份,而是我的懦弱,我的卑微……竟在她临死的那一刻,我才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阿淼想起言奕衡的预言,从聂卫初遇卿涵那年来算,竟不多不少,正好五年。
少年人,不识情滋味,待那个人出现,自然懂了,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代价竟是如此惨痛。她这个不正经的师父,正如瑞谚所说,有时候还真是讨人嫌。
“姐姐……”聂卫从怀中掏出一条红带,“这是你的吧?”
阿淼颤抖着手接过来,正是她当初系在瑞谚的剑柄上的那条,如今浸染了他的鲜血,伤痕累累,还是回到了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