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爱藏在微小的细节里,带着惶恐不安的局促和紧张,沉默寡言但却卑微无比。小心翼翼地悉数奉献,又妥帖仔细地藏好。
而这些在他死后的日子里犹如一本上了锁的笔记本,由他生命上的锁碎了、裂了,里面深沉又温柔的秘密都暴露了出来。
这本密密麻麻写满整个生命线的日记,无一不是冷静到诡异地写下来完整精确的病史。
病症、病情、诊断、治疗,再到放弃抵抗,一举一动,每一段心情与心绪的起承转合,贴合潮湿或者干燥的心事体现,一清二楚地记录。
正是他的死去,让她长久地凝望着这本日记里支离破碎的文字、隐忍不发的爱意,令她架不住想要掩面而泣。但这一次,再也没有一个少年含着满眼的无措和心疼,局促不安地递过来纸巾,张开双臂却又犹豫着缩回,连一个拥抱都不敢给予。
这是一种绝症,药石无医,无药可救。可他偏偏甘之如饴,不惜一切代价,清醒地看着,任由自己沉沦下去,弥足深陷泥潭。
病名为爱。
她的生活里,一点一滴都是他的身影。很淡很淡,淡到她以为只是心底的一个影子。年少时和他一起望过的天空,似乎都死在了眼前。
即便是风雨交加,各家的专车都只是乖乖地停在校门外面等待自己家的主人。
詹亘罗德虽然家族至上,利益至上,但却在很多方面戒律森严。例如说,在乔雅所读的詹亘罗德初中级部之一,就在无特殊情况下不允许家车或者家仆进入校园。
好巧不巧,忘记带伞的乔雅赶上了下雨天。她忧愁地望了眼阴沉的天空和劈头盖脸的雨,打算让同学帮自己带把伞过来。
但身旁却忽的掠过一阵风,看准时机一般把一把小巧玲珑的伞塞进了她的怀里。
乔雅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地接住伞,抬眸却看见一个身影闯入眼帘,冲进雨幕。
没伞,也没有雨衣,什么护具都没有。就那么一无所有,孑然一身地在雨中奔向校门的方向。
少年的身影逐渐缩小,消失在了如雾一般缥缈的大雨之中。她愣愣地捧着伞,站了好久。
亦或者是某个平平无奇的冬季,某个大雪纷飞的午后。乔雅因为身体原因感受到气喘和心绞痛,恹恹欲睡地趴在桌子上,一下子都不愿意动弹。
是玉麒悄无声息地在她桌上放下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热可可,随后又一整节课不再出现,直到她把热可可喝完了,才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座位上。他连一个微不足道的感谢都在回避,怕被拒绝,却又想在她身边。
他真的爱她,但他在这个世界上感受不到爱的存在。
但在他眼里的她,似乎又是爱本身。
在玉麒的世界里,乔雅时常听到的是窃窃私语的非议与冰冷无情的指令。她看到一道道无形之中的锁链,将少年锁起来,她看到他沉浸水里,气泡滚过脸颊,无法呼吸。
“那个人,玉麒,玉家的孩子啊。”“玉家的人不都像没有感情的机械似的嘛,强大又冷酷。啧,真让人害怕。”“哈,别看同样是继承者候选人,他手上沾的血可比我们这些人多多了,真是不嫌脏吗?”“精神方面,有些问题吧?”
“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击溃所有人,包括我,包括你自己。”“杀了他们。”“玉麒,你觉得以你的身份,有什么资格爱或被爱?”“你喜欢她啊?她会嫌脏的吧。”“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人爱你吗?你配吗?”
别说了、别说了!乔雅痛苦地闭上双眼,捂住了双耳。不去看,不去听。
玉麒就像是用吊针延续活力的病患,面对她这个踟蹰不前的医生,躺在未知的病房中。他在初期就有所预感,察觉到这颗心早已空空如也,所以也只是静静地等待死期。
他只是一个向着早已无用的爱,祈求着延长些许生命的患者,忍受着加害者粗暴的创伤,面对一无所知的她,仍然期盼想象中这个可靠的伙伴幡然醒悟。
她给予的爱如此薄凉,但他却凭借它喘息。玉麒被无形之中的线勒紧了脖颈,无法呼吸也无法解开。依赖着违反本意的爱来麻醉自我,明明只是想要悄悄掩藏心中的那道沟壑,明明只有这点不同,却无论敷上多少纱布都无法替代。
那道狰狞的疤痕太可怖,他自己都无法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他和其他人是一样的。深陷于这样美好的谎言,沦落成死生不再相见的契阔,即使是缓缓接近的死期,都错认为是即将结束的终章。
一病不起,日渐衰竭,终于闭目而终。
他明明只是生病了而已。
明明只有这点区别而已。
一片黑暗的虚无之中,她看到的仅仅是少年寂寥的背影,孑然一身地往前走,仿佛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