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紧他的袍角,声音极轻,“可是我真的爱他,无关身份名利,无关血缘关系,无关世俗礼仪,我只知道我爱他,哪怕此生不能相守,我也愿意守在他的身边,直至生命终结。”
父皇的身体不可察觉的微微震动了一下,却道:“那朕问你,你懂什么是爱吗?”
我抬起头迎上他迫人的目光,毫无犹豫的回答,“我懂!爱一个人就是要永远的守护在他身旁,呵护他,照顾他,一生一世,永生永世!”
面前的男子灼灼的目光直视着我,却轻叹一笑,“愿不愿意听父皇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父皇温和颔首,娓娓道:“记得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男子,他的生母从小就离世,自幼由养母抚育,养母将自己一对侄女中的姐姐许给他做未来妻子,姐姐温婉娴雅,才学过人,更与他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与他在世人眼中就是天造地设的绝配,没有亲母的他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即使他知道那个女子心底一直装着别的男人,也只是假作不知晓,曾几何时,他也就认为自己当真就会这样一辈子浑浑噩噩的过了,直至十八岁那一年,他遇见了自己未婚妻子流落在外的同胞亲妹,那个烂漫明媚的少女,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就不知不觉的沉沦下去,他生平第一次真正明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教她写自己的名字,他教她念绮丽多情的诗句,爱情,就在两人之间悄然滋长,他对她许下了非卿不娶的誓言,而她也一直坚信他对自己的感情,一直痴痴的等待他来娶自己为妻。”
殿内极静,宫人们不知何时早已悉数退出,父皇的神色略带一丝恍惚,苍白的面颊被昏黄的烛火映出昏黄的光影。那深沉的眼底却透着一种奇异的光彩,从未见过一向冷毅的父皇有过这样的神情,我仰面看着面前清瘦的他,心头忽地一丝酸楚,却没有言语,只是轻轻伏在他的膝上听着他缓缓诉说。
“后来的后来,他渐渐失去了父亲的看重,有生之年来,他唯一可以依仗的东西眼见就要被亲生弟弟夺走,为了权利,为了自己一直以来深藏的抱负,他终于还是舍弃了与她的誓言,审时度势,听从双亲的安排娶了她的姐姐为妻,几番风雨暗涌,他终于站在了权利之巅,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给她幸福,让她做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却在这个时候,她的身边已经有了真正能够给他幸福的人,她再也不会傻傻的等待着他了,曾经天荒地老的誓言,两个人终究还是各自放弃了,想要挽回一切的他开始嫉妒,开始疯狂,不顾人言可畏,利用自己手握的强权,强迫她嫁给自己,他对她千依百顺,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会不遗余力想方设法给她,渐渐的,她会对着她笑了,那一次,她终于在他面前落下了泪,他终于知道,在她的心底,一直以来,到底都有自己的位置,他欢喜莫名,拉着她一路狂奔,站到最高的城楼上,对着青天白云宣誓,自己会一辈子好生待她,她在他怀中含泪点头,那一天的天空很蓝很蓝,远处的山野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她的笑容却远比那花儿还要美!”
飘摇的烛火下,父皇一脸的沉醉,那淡淡笑容却渐渐变得怪异,似被彻骨的爱恋与深入骨髓的憎恨所扭曲一般,“那个时候,他也真的以为这一辈子就能够与她长相厮守到老,可是后来,那个男人从远方回来了,她瞒着他与那个人偷偷见面,直到那一刻,他终于不得不面对自己其实一早就已经察觉的事实,一直以来,她对自己不过是虚情假意,不过是委曲求全期望能够保全那个男人一命!生平第一次,他发了那样大的怒火,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样生气,他太害怕会再一次失去她,害怕她会重回那个人的怀抱,害怕自己刚刚得到的幸福又会从指尖溜走,就在那个男人面前,他狠狠的扇了她一个耳光,他要把她禁锢在自己身边,不让她离开自己半步。”
外面初秋的风轻轻吹来,烛火摇摇欲灭,光影飘摇间,父皇的声音依旧淡漠,只是徐徐道:“却在这个时候,他的权利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而这个威胁的根源就是那个是他深恶痛绝的男人,命运捉弄,在她与权利之间,他不得不再做一次选择,第一次,他选择了权利,而这一次,他终究还是再一次选择了权利,放弃了她这枚棋子,他以她做诱饵,引诱那个人上当,果不其然,就在那个疯狂的夜,他带着数千部下当场将欲图带她走的男人与她双双捉拿,他没有说任何的话就带她回了他们的家,他待她依旧的温柔,却残忍的赐了毒酒给那个男人,这件事原本做的很隐秘,却还是被她知道了,那个时候,她已经怀了他的骨肉,那一天,她与他当庭决裂,她说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所作所为,生来第一次,他的心那样的疼痛,他们两人之间到底是回不去了,他没有任何颜面面对她,终于狠下心肠将她赶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更漏声声下,耳畔全然是静谧一片,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父皇缓缓诉说的声音,却字字句句声声入耳,“他说服自己去恨她,对她不闻不问,本以为这样就可以忘却那一段那难以割舍的眷恋,直到听闻她的死讯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她笑靥如花的明媚容颜早已在自己的心底深处扎下了根,那深入骨髓的思念在那一刻齐齐在心底爆发,连带着撕裂寸寸血肉,痛彻心肺,痛的他不能呼吸,原来自己欠了她那样多,却永远再没有机会补偿她了,原来一开始的相逢就注定今生不能够在一起,纵使他努力过,挣扎过,却终究还是不能挣脱命运的摆布,他因一时的固执与执拗,失去了她,更害了她,误了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父皇无比平静的说完这个故事,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他低郁的声音,最淡然的语气,却透着最不可抗拒的告诫与无奈,“朕今天的话你应该会懂,不属于你的东西,任你再怎样去强求,他永远也不会属于你!与其如此,还不如就此放手,有的时候,能够忘记也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我枕在他的膝上静静听着,唇角扬起一丝酸涩笑意,低低道:“可是那个男子不知道的是,她离开他后,每天心心念念的人其实是他,她那样恨他,却又那样爱他,这样痛苦而煎熬的爱情一直折磨着她,直到她疯癫多年醒悟的那一刻,她终于想明白,她对那个人有的只是感激与依赖,对他,才是真正的爱情,她自己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那最刻骨的仇恨早已演变成了真正刻骨铭心的爱。”
我说完仰起头看着父皇,他的眼底不知何时早已氤氲出一团薄薄的水气,朦朦胧胧,仿佛有什么支离的光,在那一刻终于轻轻的碎了,碎了一地!
他暗沉的眼眸底下深邃入骨的悲伤与愧疚霎时再也无法掩藏!只是缓缓站起身,踱步走至大殿的昏暗角落,背对着我,那修长的指节却在九龙缂金袍袖口间紧紧攥的发白,唯闻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是吗?”
我点头,“她临终前不停喃喃自语宽慰自己,一直说着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分开他们,不会再有仇恨,再有猜忌,再有算计,即便是她到死也没有等来他,可是她永远不曾后悔,即便最后落得那样一个凄凉的结局,她却没有后悔过遇见他!虽然她没有说为什么,但是我知道,因为他们总算拥有了短暂的相爱,不枉此生,与其不能相守终身,遗憾一世,还不如一起盛放绚烂!”
父皇沉默了很久很久,声音方才悄然响起,如同从云端处飘来的零碎字句一般,缥缈的听不清楚,“筱雪,你还是在骗朕,当年看到那张《春怨》的时候,朕就知道你是何等的聪明了!”
后背倏地一凉,忽地一股莫名的酸楚狠狠袭来,我挺起背脊,咬唇念道:“‘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到了如今,你还是不肯相信母亲对你的感情,你还是在怀疑,还是在猜忌?可那句诗的的确确是母亲临终前一直念着的,当年的我不过是为了全她一个心愿,你们两个人爱的太辛苦,彼此折磨,彼此憎恨却又彼此相爱——”
“朕都知道,你不必再说了!”他忽然打断我的话,犹自转过了身,唯见他那细长的眼角几丝淡淡的细纹轻轻抽搐着,那彻骨的落寞孤寂瞬时再也无处藏身,“朕这一辈子,欠了她太多太多,已经不敢亦没有任何颜面再与她许来世,再面对她的感情,所以到如今,朕实在不希望你走你母亲的旧路!”
那样悲伤入骨的情绪在他的眉眼间氤氲绽开,让人的心在那一刻也仿佛轻轻的疼痛起来。
“父皇!”我蓦地跪倒在了地上,余下的话语尽掩在了哽咽的呼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