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确然是常千佛。
什么都能骗人,唯独眼睛不会骗人。除了常千佛,这世上没有哪一个人能将她这样牵挂怜惜。
霍岸反手将红缨枪插进车下泥地里,手拄枪杆,艰难而迟缓地下了车辕,张臂去拉车门。
最后一线缝隙合严前,他看见那个一身沧桑风尘的男子仍保持着屈膝弓背的姿势,将无知无觉的女子紧搂在怀里,身体僵硬,不动如山石。
穆典可一头鸦黑的青丝垂悬下来,有风不扬,已然是浸透了。
***
夜已经很深了。
圆月挂在黑丝绒一样的夜幕上,皎皎一轮如玉盘。
西南有风来,夜风拂过树杪的声音,听着不再让人感到凄惶,搀进了一丝丝暖意和希望。
常千佛已经睡下了,就在马车里,守着穆典可,寸步不肯离。
中间只离开过一次,是他刚为穆典可疗过伤之后,浑身如水浸过一般,又是血,又是汗。林路和林桥兄弟俩搀着他到溪边擦洗身体,送回车上时,神智已然有些昏沉了。
相识数日,他还是头一次见常怀瑾如此失态。去后面马车取燕节草时,常怀瑾悄悄躲在车里哭了好一阵,声音虽轻,可习武的人是能听到的。
常怀瑾熏着续命的燕节草,给常千佛针砭了足有半个时辰,方才放下心来,倦极睡在了车厢里。
后来林路林桥也累了,倚着马车睡着了。
就只剩下霍岸,廖十七,和他三个人醒着了。
廖十七坐在他身旁,屈膝盘腿,不时暗悄悄地掐自己一把,以为他不知。
但最终,疼意还是没挡住困意,廖十七那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慢慢迷了,头一点一点,猛地一晃,往前面栽倒。
穆子衿伸手去搀,手伸到半路,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迅速缩了回来。
廖十七脑袋拱到草地上,惊得翻坐起来,见穆子衿正沉着脸,面无表情看着自己,嘿嘿一笑,往他身外爬离三寸,继续盘坐着掐大腿。
自从上次她擅自开车门,险些让穆典可被食人花攻击后,她对待穆子衿的态度就很有点小心,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多话了。
只在是走是留这件事情上异常顽固。穆子衿怎么爱答不理她,拿话激她,她就是赖着不走。
为了找他,她走了多远的路啊,找了那么多地方,连盘缠都被丢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怎么能就这么走了?走了,万一又找不到他了怎么办?
她会投蛊,可以帮他保护小四。万一真的打不过了,她还可以背着小四逃跑啊,他浑身都是伤,还要背着一个人跑,多疼啊。
草上流萤数点,明灭闪烁,如星子贴地飞。
廖十七沮丧了一会,又快乐起来。把头上方巾扯下来,凑巴凑巴半天才结成一个小口袋,爬起去捉萤火虫。
她实在是太困了,又想陪穆子衿一道守着,只好找点事情做。
久坐腿酸麻,廖十七身子一摇,腿上酸胀刺痛的感觉让她白净小脸皱成了一团。
她巴巴地扭头去看穆子衿,见他果然没有要扶她的意思,心里头有点酸,默默地转过头来,抿嘴站着,站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回头朝穆子衿做了个鬼脸,一瘸一瘸地往前跑了。
因怕惊动睡熟的常怀瑾母子,她的脚步下得极轻,弓着腰,张着两臂,像个猴子。
这正是廖十七最可贵的地方,不似汉家女子拘谨,开心了就笑,难过了就哭,喜欢就大声说出来,活得率性又明快。
像她的家乡那条永远清凌见底、欢快活泼的清江水一样。
穆子衿静坐月下,看着那个在草地上逐着萤火虫奔跑,一忽儿鞠掌,一忽儿转圈,玩得不亦乐乎的女孩,眼底浮出一丝浅淡笑意。
如石刻般坚硬的面庞,似乎在这一刻,也柔和了许多。
霍岸看了穆子衿一眼。
他很早就发现,穆子衿暗地里待廖十七的态度,跟直面她时是截然不同的。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每个人做事有自己的理由,不必深挖,更无需言劝。
就像他,也绝不希望有任何人来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