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疏篱,雉伏桑阴。
一座简陋而整洁的农家小院。
穆沧平独自在院中水井旁打坐,长剑横在井台上,剑鞘上坑凹不平的漆面反射着月光。
月晕笼罩,剑柄上缠着的褪色的线绳也仿佛有了光泽,脱去白日里那股寒酸味,有一种沧桑古意。
月是满月,月下只影,斜斜拖长,打在水井旁零星的矮株小花上,有些萧条。
“盟主。”柴扉轻响了一下,身形高大的雷隐踩着一地水银月走进来,“更深露重,该回屋了。”
雷隐和雷亢都是昔日青峡谷中的老仆。
后来他在洛阳置了宅子,家中没有得力的人管事,便把两人穆冈和雷隐雷亢两兄弟从族里要了过来。
那时他已是重振穆氏荣光的大功臣,族中老小都供着他,要几个仆人而已,自是容易的。
后来随着他的登云上步,穆冈从一个小宅子只管着十几个人吃穿花销的小管事一路做到了盟主家的大管家。
雷隐和雷亢也一直跟着他,照料他的起居饮食,办一些私隐的不欲外人知道的事情。
毕竟是青峡谷里跟过来的老人,比外人要亲。
别人眼里,穆沧平高高在上,威严深峻,是不可战胜和打倒的。
可是雷隐总记得,当年青峡谷里的那个瘦瘦弱弱的小公子,数九寒天里,在雪地里练剑从早到晚,将自己冻得三天三夜高烧不止。
剑神,是人们对穆沧平的敬畏之称。
可他毕竟是人不是神。
“无妨。”穆沧平淡淡说道,依然闭目打坐。
小半刻后,他深深吐了一息,似是吐出一口胸中浊气,缓缓睁开眼。
“怎么说?”他随口问道。雷隐要说的,他自信不会算错,早都猜到,不过是让雷隐这趟不白跑罢了。
“决裂了。”
雷隐知道穆沧平不爱听废话,择些紧要的说,“二公子碎了穆岚小姐的肩胛,断了她三根肋骨……大少夫人把人带了回去……有些癫了……大公子也怒……打了一架,两人脸上都抓花了。”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穆沧平低低吟道,目光悠远,似将什么很久以前的旧事怀想起。
也就那么一小瞬的事,眸子又恢复了深沉,指节轻敲着膝盖,语意有嘲,
“有彼伊人,隔着水看正好,溯洄以求,终会失望。”
“盟主先见。”雷隐说道,“二公子性情刚烈,此番既是决心已下,当不会同兄嫂纠缠不清,盟主也尽可宽心了。只不过大公子……”
雷隐道出心中隐忧:“……恐他心中生芥蒂,日子长了,终有发作时。”
“他们两个有芥蒂又不是一两日了。”穆沧平漫不经心道,“解结不是一两日的事,发作也不急在一两日。不用管他们。”
穆沧平既这么说了,自是已有应对之策。雷隐应道:“是。”
“大少夫人是何反应?”穆沧平又问道。
“大少夫人另择居处,只去取了马,就离开了。”
雷隐另想起一事,“大少夫人还叫人传话来,说给穆岚小姐治手伤的那个游医不简单。
她曾派人暗中试探过,只知此人指掌功夫了得,不明来路。
后来此人一路尾随穆岚小姐到了与常千佛一行交手的地方,暗处潜踪,居然能魔音琵琶的覆盖下,坚守不出,内力应当不浅。”
穆沧平凝重容色至此才略松了一下,目露欣慰,他一向对这个长媳是极为满意的。
“白歌心思细敏,少有叫我失望之时。”
他拂了拂衣摆上的草叶,从容立起,“被寒铁挑断的手筋,数月之后还能续上,岂是一个普通的江湖游医能做到的?”
“指掌功夫,深厚内力,须发见白……”他沉吟道,渊深双目凝视夜空,追思片刻,“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常定垚。”
雷隐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也是因为穆沧平这些年里无论如何受挫,一意执着地想要把穆月庭嫁到常家堡去。常家堡的功课,他做得不可谓不多,很快从记忆里搜出这个人来。
“盟主是说,常纪海最小的弟弟,那个妾生之子——他竟然还活着么?”
常家堡上一任的老堡主有一妻一妾。正室育有二子三女,妾独有一子,便是穆沧平所说的这个常定垚。
常定垚于医学之道天赋卓绝,是个不折不扣的“医痴”。常家堡每年流出的大量的奇效丸剂与新药方几乎有一半出自这位小公子之手。
常家堡内有一处医家向往之圣地,名为草药堂,汇聚全天下顶尖的医中圣手。常家堡每年花大把的银子供养着这些人,使之父母有养,兄弟有业,儿女有教,由此做到不问世事,一心钻研医药。
药剂药方与伤病疗法每年每月,甚至旬日都有更新,有时多,有时少,也没有人太去关注这些变化。数年之后,才有人猛然意识到,似乎很久都没有听到过那位医学奇才常定垚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