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四十二年,雒阳会试,来自天下十八州的万名举人齐聚于东都雒阳,参加这五年一度的盛会。
根据大汉《科举律例》之规定,这五年一度的会试会分成四类考试,政、经、算、工,其中自以政科为重。五百名考生皆是通过州试,并异地任过三年县丞、县尉或是郡吏,经三省巡查考核通过后方能获取参与会试的资格。
政科的前一百名将能面见天子,并成为大汉中层官吏预备候选人,最低也可补缺县长、县令,其中优者更是可入三省六部两院为官,前途不可限量。
虽名为政科,但其考试方面极其全面,经、算、工都有涉猎,虽不及其他三科深入,但也不算容易,即便这些人靠鬼蜮伎俩通过了考核,得到了考试资格,若没有真才实学,也根本无法从中胜出。
天子也会金殿赐题,作为最后的把关,将滥竽充数者黜退。
“所以说,这应该已经接近你心中最完美的科举了吧?咳!咳!”朱雀阙上,两名白发老者站在城墙边,眺望远处贡院中鱼贯而入的考生们,年长者发出了感慨。
李澈叹道:“哪有什么完美?即便是经过了三十多年,科举依然没能完全打破世家大族的垄断,优者更优,普通家庭中纵然有能学者,大多也强在经、算、工三科。比起从小对政治耳濡目染的官宦世家子弟,他们的劣势太大了。臣甚至在后悔,将为官绩效纳入考试资格考核中是否错了?”
“呵!”刘备摇了摇头,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笑意:“你的家族,如今也算是世家啊,你这样说真的好吗?还有,打击世家大族只是手段,归根结底不还是为了稳固朝廷,安定百姓?如果为了打击世家大族,用科举选出一堆酒囊饭袋,朕是断然不会同意的。你嘴上虽然这般说,但朕看,你也根本不会同意这样做。否则当初为何极力反对州试举人田地免税的提议?”
李澈哑然,当初有人提出这一提议时,他还颇为惊讶,有一种跨进到明清时代的错觉。从表面来看,这样做是在扩大世家特权,但从长远看,无疑是在掘世家的根。即便没有这一特权,世家照样逃税漏税,可若有了这一特权,豪强、平民家里出一个举人,便能成为特权阶级,成为当地世家的利益竞争者。
长此以往,特权者会变多,但个体也会变弱,更有利于朝廷的中央集权,无疑是类似于推恩令的策略。
只是这样做,也是在慢性谋杀那些家中没有举人的自耕农和小地主,也会大大加速推进土地兼并,于民有大害。
因此在李澈与一干世家高官的抵制下,这一提议最终没有通过。
不得不说,当历史车轮转向成功之后,发展自有惯性,即便李澈还没有想到,群策群力之下,还是有不少政策提案被其他人提了出来。
譬如如今的县—郡—州—会四级考试,完全是地方上自发组织,然后朝廷后知后觉认可并收归管理的制度。
起因便是地方州郡每年选送一定人才进京会考时常常争执不下,碍于朝廷的惩罚制度,地方上也不敢把滥竽充数之辈送来京城,只好先行组织考试,通过名次认定来决定会考人选。
“陛下说的没错,臣当时提出政科考生必须有为官绩效便是为此,否则考试选出的都是务虚之辈,纵然博通六经,也不懂治国理政之道,窃据高位后危害恐怕比世家更甚。”
刘备轻轻颔首,但又不免叹息道:“可你所希冀重视的算工二科,却终究难登台面。朕如今虽然也能理解其重要性,可终究难为。”
科举是一项经过一千多年发展才走到巅峰的制度,是封建时代中央集权王朝制度最高成就之一,李澈对其的了解可以说也只有一鳞半爪。只是根据实际,以及后世的一些论断慢慢调整。明清科举的负作用,就连教科书中都多有提及,李澈自然要想办法将之规避。
只是事到如今,李澈也不得不感慨,制度的变迁自有规律和需要,非人力所能强扭。即便他一力推动多科目科举,但除却“经”科仍然颇受重视,仅次于政科,算、工二科的人才还是颇为凋敝,少有聪慧者愿意参与。
毕竟政科出身就相当于拿到了通往三省六部两院上层的一张入场券,能不能走到那一步是另说,但至少有了资格。经科出身也能往礼部、官学体系中任职,地位也算高隆。
算工二科,至多也只能为州郡吏员,或是民部、工部之吏,基本不可能为官,官吏之别的隔阂依然没有消除。
毕竟生产力限制,朝廷根本不可能将官吏一视同仁,朝廷甚至为了节约支出,很多县级吏员都是县令县长自己出钱招募的,或是地方家族为了扩大影响力,派人白干活。
在这个时代,九成无法解决的问题都可以归咎为两个字——缺钱。
李澈抚须道:“陛下倒也不必如此悲观,种子已经种下,哪怕生长的慢些,终究会生根发芽。算学与工科尚在萌芽,难以显现用途,可随着发展,迟早会引起后世君臣的重视。更何况我们已经尽力从经济上进行支持,大量普通出身的百姓可以通过这两条渠道上升,算学与工科都是需要天赋异禀者推动发展,在这方面,无疑是人口基数更大的平民更有优势。比起少量的世家官僚,他们之中才更易出现这类人才。”
“咳!咳!”刘备又重重咳嗽两声,叹道:“朕能感觉到,朕时日无多,恐怕是看不到你描绘的那一天了。”
李澈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强笑道:“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该做的也都做了,臣相信太子他们会做的更好。”
提起太子,刘备皱了皱眉头,喟然道:“若非你那两名学生实在不凡,陆伯言等人也是辅政之选,朕还真的难以放心。不过从这五年孔明为首相、仲达为次相的情况来看,倒也能抱以希望。”
“还是那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陛下,大汉正是蒸蒸日上之时,何必过于忧虑呢?且看来日吧。”
……
章武四十三年四月,七十五岁的刘备躺在病榻上,已是气息奄奄,李澈侧坐在榻边,两只枯瘦苍老的手掌握在了一起,相顾无言。
殿中还跪侍着一人,却是当朝皇太子刘禅,然而在这般情形下,即便是皇太子,他也没有插话的余地。
虚弱的刘备轻声道:“朕想过很多次,快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多次想过握着太子的手向你托孤。可如今看来,你倒是先朕一步完成了传承,抽身快活去了。你说得对,朕是将逝的皇帝,你是老迈的相国,我们应该相信下一代,相信太子和孔明他们。”
李澈眼眶微红,哽咽道:“臣已力不从心,国事实在无能为力。太子有圣君之相,孔明有宰辅之才,仲达有玲珑之心,也无需臣这将朽之人多事,陛下不必挂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