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里说是父亲走了,铁骨铮铮的汉子,弩箭插进大腿都不带哭的,那天却止不住流泪。这种情绪像毒,惹得一屋子的汉子都红了眼。
除了这些,偶尔午夜惊醒,就像现在,她会偷偷登上城墙,替本该守夜的士兵盯上半宿让他们回去休息。
她喜欢映着火光和漠北璀璨的星河远望,偶尔拿竖笛吹曲子,不怎么成调,但周围的弟兄也不嫌弃,静静地听着,偶尔问问曲子叫什么。
有些东西,有些责任,不是想丢弃就丢弃的,从她背负镇北将军这个身份的那日起,她就已经放不下了。
因为有一种东西——叫逃兵。
是这个世界上最可耻的存在之一。
儿女情长有时沉重异常,但有时又微不足道。
比如在战场上,比如事关一城百姓甚至一国百姓的生死时。
但也有时,当时局平稳,她可以暂时拖去战甲拿起儿女情长事,她也会会矫情一点。
比如此刻。
刚入夜的时候时分看着城内灯火攒动,也会想起那年在桃花村。虽未等到桃花盛开,但三十里凤尾扶桑娇俏烂漫,开的正盛。秋收前的祭花神,她于火树银花间看他......
田密觉得有些记忆是忘不掉的...好像在脑海中生根发芽了一般。她尽力的把这些记忆关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但奈何一个不留神它就会偷溜出来扎她一些。索性就记着吧,大大方方记着,兴许哪天她被扎习惯了,就再也不疼了。
有人相爱,有人悲恸,有人夜里登高眺望茫茫沙漠...
田密忽然意识到,没有人会习惯疼痛。
怎么会有人习惯疼呢?
不过得没办法不疼罢了。
...
“将军。”女人将披风给田密披上。
“何事?”
女人犹豫一瞬,开口道:“将军还未赐名。”
田密看着城下灯火,在风中摇曳。
“听说,你晚上睡不好,尝尝惊醒?”
女子点点头,她以为田密将她忘了,不成想她还知道这些。
“那便叫长宁吧,夜长宁,白天,我护你,晚上...”
“夜夜长宁。”
“多谢将军!”她跪在地上,念着自己的名字,:“长宁、夜长宁、夜夜长宁。”
这对她不仅意味着一个名字,更是一段全新的人生和生命的救赎。
*
得了名字的女人。
不。
应该叫——夜长宁了。
夜长宁在厨房拿了壶酒,坐在了城墙外的一个角落里。
抱着膝,下巴抵着膝盖,看着脚下黄沙。
有一搭没一搭地抬头看看云、喝口酒。
她不想死。
一点也不想。
即使经历了那样不堪、恶心的事情。
依旧不想。
倒不是多么想要活着,而是——她爱的那个人是个孤儿。
没有很厉害,也没有太多人认识。
她只是觉得如果她死了,那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了,就再也没有他的痕迹了。
所以,她得活着。
她是他死后唯一留下的印记了。
他没见过的风景,她去看。
他没走过的路,她去走。
人间烟火色,她一一看过,带一日死去,黄泉彼岸、奈何桥边见他,温一壶酒或者煮一壶茶,再细细讲与他听。
这样想着,她忽然趴在膝盖上哭了起来,整个人缩得小小一团,双手紧紧扒着胳膊,指甲里都泛起了白色。
为什么哭?
被关起来、遭受这非人待遇的这几年,她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如今泪水却像是决堤一样,止不住。
她怀念那些在草原上赛马奔腾的日子,也想念和他一起畅想未来的时候。
那年,他为了救她,不让她被掳走,死在了她面前。
眼神像是四月的草原,温柔地拂动人心。
就那样......死在了她的眼前。
所以,
她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她要活着,带着他的那一份。
活得,比谁都好。
...
*
“将军,你又在看兵书啊?”夜长宁端了一杯茶放在旁边。
田密疲惫地歪了歪脖子,放下书,:“不是,这是我在这里的时候,妹妹给我买的话本子,这次不知会在姑苏里待多久,索性就拿了过来。”
“这样...”夜长宁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又让田密想起了已经离开人世的妹妹,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听说过【通戏】吗?”田密看得出夜长宁的尴尬,其实她很明白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皆为序章这种鸡汤类的道理,也不会过多矫情,毕竟她活得好,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安慰,所以转了个话题。
“是中原的传统戏种吗?”夜长宁也很聪明,明白田密在给她台阶,顺着说了下去。
“坐。”田密指着书桌斜对面的椅子。
等夜长宁坐下,田密才缓缓开口,;“这【通戏】,是近几十年才新兴的戏种,算是融百家之长的。从鬼神妖邪到将军大夫,从护卫河山到儿女情长,什么都敢唱,也都唱的好。所以发展迅猛。只是长期活跃在南方,近来才到京都。”
“这本叫《三龙降日》,讲得是天帝的三个儿子争夺天帝席位的事情,还挺有意思,我看完了,你要不要看看?挺通俗的,不认识的字可以来问我。”
夜长宁接过书,:“这种和政事沾边儿的书,不会被禁吗?”
田密笑了,端着茶说,:“当然,这算是禁书,也不知道她在哪儿找到的。”
“她”指的是那位叫“田心莲”的姑娘,夜长宁忽然觉得田密比她自己还通透,她以为她自己看得已经够淡了,没想到田密更甚。
之前和仇旷将军聊天,仇将军说田密是一个很封闭内心的人,她心里很多事,也很苦,但她谁也不说。
旁人心里憋了事情,时间久了,总会愁眉苦脸的。
但田密不是,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的人,只看表面,压根看不出她经历过什么。
这倒让夜长宁有些感慨——这世间的苦难太多,比自己经历苦难还多的人也有很多很多。
她需要向田密学习这样的态度。
...
“将军早些休息。”
“嗯,你回去也早点休息。”
营帐帘幕又被放下,田密在椅子上瘫靠着坐了一会儿也走了出去。
站在营帐旁两个甲兵见到田密行礼道,:“将军!”
“你们回去休息吧。”
“这...”
“无事,我这里不需要守夜,以后也不用再排值夜的人了。”
他们知道田密说一不二,只能点头,:“是。”
站在门口,身后帷幕一角被夏风吹起。
系统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宿主,也越来越看不懂人类了。
人的开心和难过,真的好难辨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