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口音好象是北平那边的,只是听说已经父母双亡,一个人流落在上海街头.”“是吗,真可怜.”容嫣用一只手托着下巴:“我一看到这孩子的眼睛,就很喜欢.本想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回华连成,好好琢磨琢磨也许是块美玉也说不定.可这时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一个老女人,咋咋呼呼的叫着我的名字,搞得我落荒而逃……”
沈汉臣侧过脸,看见容嫣一脸失落,好象为这事挺认真的,揽过他的肩头道:“算了吧,也是你们无缘.”停了停,又说:“再说了,你随随便便就拾个野孩子回去,不知底细,也不怕你老爷子责备?你不是说现在国家动荡,戏班子不是那么容易维持?你父亲为人又一向严厉,你的压力已经够大的了,何必为了这些小事在他跟前找麻烦呢?”
容嫣一向不爱听人教训.听了沈汉臣的话,伸出手指笑嘻嘻的拎他鼻子:“教书先生就是喜欢说教.”
沈汉臣至今也没有弄明白容嫣到底是喜欢上自己哪一点.他当然知道围绕在这容二少爷身边的达人显贵多不胜数,比自己样貌英俊体态风流的公子哥儿更是一抓一大把,其中还不乏当今中国有名的才子词人,名家画师.可偏偏他就是喜欢上自己这貌不惊人身无分文的穷教书匠.每每想起来,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总觉得这是如传奇夜话般不可思议.沈汉臣出身普通农家.打小就热爱读书,好学不倦.家乡村里的人个个都夸他将来前途无量.父母兄弟也知道这个孩子最可能出息,一家老小省吃俭用,供他去绍兴读书,到杭州求学,只望他成龙成凤.沈汉臣十五岁来到绍兴时,本也少年意气,心比天高,但渐渐的发现,原来天底下兰心慧质,才高八斗的出众人物多了去了,自己在浙江乡下沈村也许算得上是个少年才子,那不过是井底之蛙,出到世界才发现天下之大,人才辈出,山外更有青山在.在社会里跌跌撞撞地碰几次壁,更学会了彻底收起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小锋芒.但一想到在老家仍把自己当做最大骄傲的老父老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兄弟叔伯,却也不甘心就此放弃返家.男儿自有冲天志,只需静等时机.在生活的路上几经流连波折,最后辗转来到上海,于是做了一名最最普通无用的中学教师.每月老老实实的领取四十五元的工资,除去生活费二十元,其余的钱老老实实的寄回老家.父亲前年已经殁了,现在只剩老母,身子板儿也大不如前,可恨自己又没有办法在家里尽孝道.沈汉臣每每一想到这里就长吁短叹,无可奈何.母亲的喜乐何其卑微,每个月收到这在远方的儿子二十五元钱,就已经心满意足,人前人后提到他,只说他乖,说他好,说他出息.寄来的钱也不舍得多用,用剩余的拿小手帕包了藏在床下,她说是为儿子将来娶媳妇儿存起来.所以一家人的生活基本还是依靠那二分薄田,过得清贫艰苦.基本上每一封家书,沈汉臣都写信去请求他母亲不要太节约.他自觉赚钱是后生人的事,自己不能在家尽孝,已是良心不安,怎么可以再让母亲为他存钱?而母亲每一次央人回信,都是催他回家娶亲.沈村是一个地处偏僻的小乡村,在那村里有一半以上的居民一辈子最远只到过二十多里外的胡家村,就连六十里外的绍兴城也从来没有去过.所以沈汉臣在上海做事,在老实巴交的村民心里面,已经如同飞璜腾达了一般.在这些村民眼中,沈家三儿子已经称得上是金龟婿.近两年来,主动上门提亲的人虽不能说是络绎不绝,却也时时都有.怎不让做娘的心动着急.但沈汉臣心里清楚自己恐怕是永远没有办法完成这份孝道.──这也是他不管怎样落魄,也抗拒回乡下沈村的原因之一.他知道自己喜欢男人.年少时,他曾经深深迷恋绍兴中学的一位英文老师.这位老师是当地一位乡绅的儿子,所以有幸去过英国留学.毕业后回中国以图报效国家.因为去过西洋,喝过洋墨水,见过外面的世界,所以他一举一动都特别与众不同.他剪短发,穿西服,喝咖啡,爱微笑.从来没有老师对学生如此温文.早上会问好,晚上会说晚安,请学生做了点儿小事会说谢谢你,如果责罚错了,还会说对不起.他与沈汉臣生活里的人完全不一样.他好象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一个清洁,美好,愉快的更合理的世界.为着仰慕这位先生,沈汉臣对在绍兴之外的,更广大的天地起了极强烈的好奇心.因为仰慕这位先生,他是如此的渴望能够进到他的世界,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是这位英文老师成为了沈汉臣同性意识的启蒙.不过真正令沈汉臣完全心醉神迷,让他认识到男性之美可以达到的极限,是他第一次看到容嫣.那是两年前,容嫣这个名字还没有象现在这样炙手可热,但在京戏界中已开始大红大紫.沈汉臣一个出身富家的同事生日,请他们平时几个要好的同事,一起去丹桂第一台听戏.沈汉臣记得当时听的戏码是<<别姬>>.着名的杨小楼扮霸王,容嫣扮的是虞姬.只是在那时,他们的名字对沈汉臣来说还太陌生.京戏对他来说,是有钱人的玩艺儿.生活压得他气也透不过来,哪有闲情看台上才子佳人,啼笑姻缘.这一次是同事请客,他抱着好奇心去了.这一去,让他的眼睛惊叹于大千世界的万般奢华奇丽.离戏门口还有好远,已经远远可见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又有一溜儿排开两行大花蓝,全是用鲜花堆砌,越是走近,越是觉得浓香扑鼻.好象整条道路都是以鲜花铺就一般.从身边驶过,停在戏院门前的一辆辆马车轿车,从里面走下来的男女个个锦衣玉带,珠光宝气.走到门口,已远远的看到数个巨大的水牌,奼紫艳红,金粉银带,那时在沈汉臣惊奇的印象里,错觉的以为就象小山一样高大.沈汉臣第一眼看到的,是正中写着的两个描金的名字──“容嫣.”“看到了吗?”身边的朋友用手指着对他说:“这就是当今的第一名伶.听说才十八岁,已经红得发紫了.”沈汉臣记不得自己这个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答了些什么.但他清清楚楚的记得,一旁的富家同事回答:“是啊,他的票很难搞.还好我哥哥认识这个戏院的案目,给了一笔外赏才搞到的戏票.”沈汉臣忘不了的是那人说话时眉宇间的那份得意之
情.对沈汉臣来说,那是迷醉之中的当头棒喝,提醒他不过是受人嗟来之食,来看隔岸风景.这份反感的感觉是如此鲜明,以至于后来,沈汉臣第一次拥抱着容嫣时,突然也会记起这同事当日的神情.如果他知道,我此时怀中抱的是谁,不知道会有怎样的表情?
──他无端很奇怪地这样想道.沈汉臣外表虽然木讷,内心却和中国一般读书人并无二致.敏感而多疑,自卑而自尊.虽然在戏院大门口,同事无意间流露出的优越感,让一切刹那的浮华都变了味道,但当一袭白裘,轻挽水袖的虞姬出现在台上时,沈汉臣几乎忘记了整个世界.那低回的眉,那微颤的唇,那婉转的眼.那开不尽的春花绿柳满画楼,那听不尽的杜鹃啼红水潺湲,那风中乱红飞过的深深秋千院,那泪眼问花花不语的万般恨惹情牵.霸王别姬的传说沈汉臣听过无数次,从来没有哪一次让他如此彻底忘我,痴迷投入.台上的虞姬幽幽道:“──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月色虽好,只是四野皆是悲秋之声.沙场壮士轻生死,凄绝深闺待尔人……”
众人只觉四周一片寂静,飒飒风声传来悲歌,衰草枯扬,旌旗猎猎,正是生死战场.一切都化为虚幻,只有一束白色的月光,照耀着眼前这个末途佳人,在生与死之间徘徊悱恻.哀极而艳,艳极而哀.沈汉臣惊讶的发现,自己已是热泪盈眶.千载之下,为着一个故事中的女人的命运,他竟然同感凄凉.很久以后,他对容嫣说起第一次听他的戏的经历感动,容嫣躺在他怀里听得哈哈一笑:“傻瓜.”末了又洋洋得意的补充:“唱得好那是当然,否则我还是容嫣?”
真正的认识了容嫣,和他越来越亲密,才觉得台上的他与台下的他有很大的不同.台上的他扮贵妃,扮公主,扮少妇,他扮嫦娥下九重.披了戏服描了脸谱,他有板有眼的演着别人的故事,念着事先写好的戏词,一举手一抬足每一个眼神都受着严格的训练.在台上他是绝代佳人难求,是红颜祸水倾城,是男人梦中尤物.下了台,他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大男孩.好玩,好酒,好风流也好义气.干他们这一行的,成了角儿,钱来得太容易,免不了胡花乱花.虽然上面有容老爷子看着,但容嫣照样和别的角儿少爷们喝过花酒,下过赌馆,逛过窑子.除了他是名伶这一点之外,生活中的他和一般被宠坏的纨绔子弟真没什么不同.容嫣梨园世家,门风忠厚恕道,多年来得过他们家好处的人不计其数,在行内根深叶重,因此在江湖上也颇有地位.而且,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华连成的容老板与当今上海最有权势的闻人黄金荣是换帖兄弟.如此,方稳稳地保着华连成上海第一戏班子的名头,以及丹桂第一台那一盘衣食饭碗.在当时污秽横行的梨园,容嫣的艳名之下,引来的狂蜂浪蝶不少,当中更有些算得上是上海滩的狼子野狗,呲着獠牙,对着这份美色虎视眈眈.只不过任谁想打容二少的主意,也得想想法租界那位黄老爷子的面子.容嫣虽美,那也是天上的月亮,水里的倒影,看得见摸不着,弄不好还会被水淹死.容嫣的母亲据说曾经也是上海社交界的明星.是一位真正的千金小姐,上海天宝钱庄老板唯一的掌上明珠.不知怎么的,这位从小在天主教会学校长大的小姐就是死心塌地爱上了台上的戏子,拼着和家庭决裂不顾一切的嫁给了容老板.“富家小姐姘戏子”.这在当时,是炒得沸沸扬扬的桃色新闻.因为是老掉牙的故事,所以照样还是来了一套老掉牙的私定终身啊,断绝父女关系啊,登报声明啊之类的把戏.不过自家骨肉始终是自家骨,三五年之后,钱庄的老爷子气渐渐消了,再看到粉装玉琢般的两个外孙,什么心都软了.疼爱得不得了,不但分了身家,还另给容嫣的母亲补了一份厚厚的嫁妆.所以容嫣虽然家世背景是操贱业的戏子,但是从小仍然算得上是娇生惯养,没受过半分委屈.这也难怪他一副没心没肺,娇纵任性的少爷脾气.自从那次在台上见了容嫣,惊为天人.沈汉臣三个月不知肉味.一闭了眼,都是那明媚春色自流连,耳边都是绕梁余音自袅袅.偶尔看着远方山水,只觉得人生一世,竟无可恋.都道相思苦,若一开始就不知道有这个人,倒也罢了.可是即然看见了,忘不了,相思令人恼.人和人之间的际遇如此奇妙.虽有幸生在同一时代,相逢对面不相识,也是枉然.他开始留意报纸广告,容嫣到什么地方演出,尽可能的话,他也一定会赶去.不是为了看戏,一个穷教师根本买不起那戏票.只是知道他在里面,离自己不太远的地方,已经心安许多.他在戏门外走走站站,有时只是看着容嫣那两个字发呆.猛然间听到里面爆个满堂彩,心里便砰砰乱跳.时间一久,看门的都认识了这个衣着寒酸的青年.长得倒是正正经经,可惜是个看不起戏的穷鬼,偏偏却又是个戏疯子.而且他专门赶容二爷的场子.这可真是笑死人了.上海滩多少有头有脸的老爷贵妇们见了容二爷也只有口水往肚子里吞,这个穷小子还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了.没多久癞蛤蟆的故事也传到容嫣耳朵里.一开始他只觉得可笑.到底是个十九岁的大男孩,好奇又贪玩,有一次便偷偷的跑去看这个傻子.结果看到的和容嫣想象的有很大出入.容嫣看到的是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青年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蓝棉袍,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看上去十分忠厚,丝毫不象个失心疯的癫佬,也绝不是那些色迷迷的流氓瘪三之流.虽然粗衣旧衫,眉宇间却自有一种耿直大气.此时他背负着双手,仰望着一个巨大的花牌,神情坦然专注,却另有一层无法言说的黯然.容嫣知道那花牌上是自己名字.容嫣出道至今,见的人面多,眼界阔,阅人经历已不是他这个年龄的一般男孩可以比拟.他十六岁就懂得了什么是女人.也曾经试过断袖.那是在更早的时候,十三四岁,情欲初萌.对方也是学戏的,只是学的小生.他的样子容嫣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两个半大的孩子,心惊胆战,在空无一人的戏台下,满怀好奇的互相探索.记忆中那发抖的嘴唇,冰凉的手指,战栗的快感.当然那些都只是为了好玩.情情爱爱,恩恩缘缘在台上唱过无数遍,可没一点入了脑子.那些都象戏服一样,唱完了下台,肩头一松,衣服一换,就是另一个世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是那一天,在容嫣看到痴痴凝视着自己名字的沈汉臣时──他看到他的眼神,就象是突然间有人往他心中扔了个小石子儿.石子沉落湖水泛起,一层层涟漪缓缓扩去.那是第一次,他忽然想到一个爱字.这个人,他为什么那样看着我的名字?容嫣思索着,他看着我的样子,就好象……就好象……就好象他是真的爱我.情根初种,只为一念之差.所谓一时糊涂,不过如此.心里突然轰的一声,空落落的,茫然若失.后来容嫣问沈汉臣:“你在那样看着我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