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样看着你?”
容嫣凝目看着他,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展颜一笑.“……就是现在这样.”他伸出手轻轻抚过沈汉臣的眼睛.“我在想……我能这样和你在一起,就象在做梦一样.”停了停,沈汉臣又说:“你知道吗,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怕我是在做梦.聊斋里不是有很多这样的故事吗?有一个书生,来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却进了华屋,遇见了仙女,结为夫妻.梦醒了,却发现只是一场空.他仍然睡在冷泥地上,靠着一个孤坟,枕着自己的背囊.我真害怕我就是那书生,南柯一梦,却误以为真.终需一日会来到梦醒那一刻,独自一人面对的凄凉.”“傻瓜.”容嫣带笑骂他.他的感情,他深信不疑.将他的头拥抱在自己怀里,容嫣想,当一个人美丽至此是多么的好啊,可以随心所欲,就象故事中的狐或鬼仙或神只,在世间任意播弄种种梦幻奇迹.
几阵秋风秋雨一过,天气骤冷.绵绵的下了差不多半个月的雨,这天一早起身,只见红霞满天,意外的是个好天气.容嫣本来已经睡醒了,先探了只脚出被窝,觉得冻,立即又缩了回去.在暖被窝里赖着不想起来.但一想到父亲那张严正的脸,心里总是七上八下,闭着眼睛也睡不安稳.拖拖拉拉的,终于还是起来了.披着棉袍打开房门,正看见院子里端着茶盅踱着方步的容老爷子.每天清晨,一杯热茶,半个时辰的散步,是老爷子的养身之道.“爸早.”容嫣揉着眼睛说.容老爷子大约五十多岁,中等身材,皮肤白腻,虽然已有些发福,脸庞丰满,但仍看得出早年眉目端秀的五官轮廓.听见小儿子招呼,他只是板着脸哼了一声:“还早呢!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做儿子的比做老子的起得还要晚,成何体统!”
说到太阳,容嫣咦了一声,仰头看天:“居然天晴了耶.今天黄府的堂会还真不错,遇上一个好天气.这些有钱人就是运气好.”“知道今天你黄伯父家堂会还不赶紧的,要是再象上回……”
“得了爸,我总共也不是就迟了那一回吗?你总说那事干嘛啊.”“混帐,有你这样和父亲顶嘴的吗?”
容嫣吐吐舌头,转头看见大哥远远的走来.他赶紧转移话题:“大哥早.”容修的大儿子容雅是个清秀沉默的人.一开始的时候,容修着意栽培这大儿子,希望他能继承自己的容派唱腔.而小儿子容嫣,自幼冰雪聪明,过目不忘,三岁能背唐诗,五岁能言诗经.容老爷子一直希望能小儿子以后能做个读书人,博个功名前途,也免得容家世世代代操持贱业.谁知两个儿子都让他心愿落空.大儿子对唱戏不感兴趣,却醉心于京胡月琴,学了几年的青衣,终于掷袍不干,一头扎进吹拉弹鼓里面去了.而小儿子容嫣,虽然进了学堂,读了几年圣贤之书,却依然是个不务正业的家伙,没事最爱泡在戏院子里听戏玩,一听到三弦锣鼓就来了精神.容修给容雅说戏时,他又时常赖在一旁不肯走,听得一对眼珠子溜溜的转.一句文姬归汉里的“月明孤影毡庐下,何处云飞是妾家”,容雅听了多时,还是不能上口,在一旁的容嫣听了,却随口朗声唱出.虽然孩子声音尖稚,却听得出底子清亮不凡.容修仰天长叹,唯有苦笑.这孩子是个唱戏的好料子,祖师父的饭是赏给他吃的.这都是命.容雅现在已是京剧界出名的场面儿.京胡笛子样样精通,一手月琴据说是天下无双.但他个性孤僻,不擅与人交往.只除了他的乐器们和他亲近,外面的事他是一概不理.每当编什么新戏,得到什么新曲谱,一沉迷在乐曲之中,他做人做事便有点糊里糊涂起来,连走路都好象是在梦游,撞到墙头踢到柱子是时常发生的事.最好笑的是有一次容嫣在大街上与容雅面对面走过,容雅竟然好象完全没有看到这个亲弟弟一样,一脸都是若有所思.本来他也是个相当清秀出挑的男子,但因为极不修边幅,头发长到肩头也不去剪,长衫破了洞也茫然不知.所以外表看上去,远不如弟弟容嫣那样灼灼夺目.其实若是现代的眼光来看,他应该算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造型,只是在当时,别人一提到容家二位少爷,都说这两兄弟完全不象.小少爷是开在枝头的白牡丹,大少爷是藏在叶下的兰花草.一个是人见人爱,雅俗共赏,一个是香远溢清,却貌不惊人.此时听到弟弟招呼,容雅仿佛才从什么心事中惊醒一般,露出点笑容:“青函.”一转头看见父亲:“爸.”容嫣的乳名青函,容雅乳名南琴,一般家里人方称他们小名.容老板向来颇欣赏这大儿子,常在人面前赞他淡泊宁静,有君子之风.现在两个儿子都聚齐在这里,当下一起教训:“今天黄府的堂会可同一般.我们华连成的生意一向蒙黄老爷子多方照顾,黄老爷子对我们那是恩重如山.这次又是黄老夫人六十大寿,你们兄弟二人可要好好的给我打起精神来,把你们最好的玩艺儿都使出来.你们黄伯父是爱脸面的人,今天请的多是贵宾,高朋.我不敢指望你们能让老爷子家增多少光彩,千万别扫了你爹这张老脸,倒了华成连的招牌,就谢天谢地了.”容雅恭恭敬敬道:“是.”容嫣却最不爱听这些罗索,当下打了个大哈欠:“行了爸,大清早的,您少说两句行不行?您慢慢散步吧,我吃早饭去了.张妈呢?张妈──肚子饿死了,张妈!”
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大呼小叫着一路去了.容老爷子在他身后直摇头叹气:“南琴,你看看这小畜牲,越大越没个样子了,唉唉,子不教父之过,子不教父之过啊.”容雅看着弟弟的背影,微微一笑,道:“爸,您别担心,青函不过是小孩子脾气,他心地善良,人又聪明,往后渐经世事,自然会慢慢稳重.”容老爷子还在摇头:“都二十岁了,该成家立业了,还没个大人样儿!都是你过世的妈把他给惯坏了.慈母多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