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玉儿已经记不清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但可以确定的是,那是一段单调且纯粹的时光。
跟大多数会去盲目讴歌青春的人不同,胡玉儿对于那段时光的定义不好也不坏,它就像是水一样没有味道,也只有在缺乏时才会回想起它的存在。
...
若干年前,行天山门,莲池中亭。
是夜。
空中月明星稀,池里蛙声成片。胡玉儿与张老爷子对坐在亭中矮桌的两侧,没了其他弟子在旁,两人都显得比较放松,没了平日里的拘谨。
当时的胡玉儿,面对她的这位师父还是讲些礼数的。
“哼哼...”
握着一把折扇,张老爷子看了眼一言不发的胡玉儿,发出了两声玩味的笑声;但也不点破,只是问道。
“你这愚徒,大晚上的不去睡觉,来烦我作甚?”
“说我不睡,你就又曾睡了?”
这狐狸向来性格暴躁,吃不得亏;在听了张老爷子那番话后,第一时间就下意识地怼了回去,却又有些后悔。毕竟今夜她来是有问于人,这样的态度多少显得有些不妥。
但到底是最受宠爱的徒弟,无论是张老爷子本人还是师娘,都将胡玉儿看做亲女儿;老人家也没多为难她,去吊胃口,旋即直言问道。
“你今夜来,是对白天论武的事情耿耿于怀?”
“嗯...算是吧。”
将目光偏向莲池那侧,胡玉儿低声承认道。
闻言,张老爷子也笑了,将折扇合起,为自己满上了一盏凉茶,问道。
“今天你位居榜眼,仅次于大师兄陆世雍;何况你二人最后打的也是不分伯仲,何来如此情绪?”
“我能赢的。”
胡玉儿答道。
然而,这话的意思却跟听上去有些不同。那并非是在输掉比试后的嘴硬,更像是一种“坦白”。以张老爷子的眼力,白天肯定就注意到了这点,遂不言语等待胡玉儿开口解释。
“我能赢的...我故意输给他了。”
“哦?你这愚徒,还有这般尊敬师长的心思?”
“我毕竟入门晚,又得师父您的关照,如今第一个甲子年的门内论武就拔得头筹,难免招来其他师弟师妹们说闲话。更何况,陆师兄如果败于我,以后他替您处理门内事务,都会遭遇不同程度的阻力;我本就是师妹,即便输给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你此来,是觉得自己委屈了?”
张老爷子又问道。
“也不是。”
叹了口气,胡玉儿耷拉着耳朵解释道。
“我既然自愿让局,就不可能后悔。只是...我在结束之后突然想到一件事,扰的我有些心神不宁。”
咕咚咕咚灌下两口凉茶,胡玉儿看着那映照着月色的荷花池,在心中整理了下语言。
“今天我故意让局,也许师弟师妹们看不出,可陆师兄肯定是知道的。被自己的晚辈如此无礼对待,他能不怒不恼、面不改色地欣然接受,我不理解。”
“你陆师兄向来为人宽厚,这没什么稀奇的。更何况,就如你所说,他是师兄,代我管理诸多门内事务,倘若被你一个小师妹打败,的确日后会遇到不少麻烦。他也不傻,怎么会迁怒于你。”
“我知道...可我会...”
托着腮,胡玉儿皱着眉苦思冥想。她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又为自己满上,再喝了两口才说道。
“如果换做是我,被一个小辈如此让局肯定会恼羞成怒。之前我涂山上,不知世界宽广自我感觉良好也就罢了;但自从下山后,却见过太多天纵之才。将来有一天,肯定会有小我很多的人超越,到时...我肯定不能像陆师兄那样坦然面对,想到这里、就有些睡不着。”
“你这愚徒,平日里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心思倒是不少。”
张老爷子哈哈一笑,解释道。
“修行之人修身亦修心,你陆师兄虽然打不过你,但心性尚佳,如今你们两人也算是各有所长。来日方长,你们师兄妹二人还得多多交流才是。”
“师父,我想听真话。”
突然,胡玉儿转头道。
显然她不满足于这种官方的答案,用直勾勾地眼神盯着自己的授业恩师,这狐狸追问道。
“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大道理我已经听得够多了。我们一身本事,之所以隐居山门不就是为了求个大道,想要比起同路上的人高那么一筹。说什么修身养性感悟道境,大家到头来比的还是拳头大小。哪怕是咱们门内,大家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生怕被别人压过一头,没有人比我们这样的修士更在意胜负了。师父,您不是那些摇唇鼓舌之辈,您知道这条路的尽头通向哪里,对吧?!我想知道,倘若以后我至今所积累的成就被他人轻松超越之后,自己该如何面对!”
哈哈...
轻笑两声,张老爷子也抿了一口自己杯中的茶,反问道。
“且不说我教你如何,倘若你现在发现了那个日后能超越自己的晚辈,又会如何?”
“我?我不知道...”
顿了一下,胡玉儿又摇了摇头,改口道。
“不、其实还是知道的。我大概会想办法杀了他...其实这么做的人也不在少数吧。哪怕是一方领主,从利害角度上去考量,比起杀人灭口、去拉拢那有潜力的年轻人来的更加实惠,可出于嫉妒心痛下杀手的人也大有人在。本来...修士们就是这样一群极为善妒的存在。”
“你第一次不说,后又改口,是因为心中尚存愧疚?”
张老爷子问道。
“我知道是错的,但无法更正。我...我惧怕失败,也害怕被人瞧不起、更害怕回涂山...如果我失败了的话,那就证明我是错的,山里的长老们才是对的。”
认真地思考片刻,胡玉儿低着头,又说道。
“如果一定要面对真正的失败,我宁愿去死。”
咔——
那茶盏与石桌接触,发出清脆地声响;张老爷子也长叹一声,摇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