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时,我特地瞥了汤剡一眼。
汤剡似乎并不打算抢我的话头,只是盯着吕顺出神。
接下来,便是一小段沉默,约莫半分钟以后,吕顺从病床上坐了起来,他看着我,长叹一口气,随后便从嘴里发出了一串断断续续的音节。
看样子他的语言能力确实严重受损,我花了好大力气才辨认出,这些音节拼凑起来,说得应该是“清明节前后”。
吕顺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只顾着坐在床上叹气。
我问他:“语言能力丧失了,读写的能力应该没受到影响吧?”
吕顺脸上闪过极短暂的惊喜,冲我点了点头。
我转向梁子:“梁大哥,我需要纸和笔,多拿点纸。”
梁子迅速点头,接着就匆匆离开了病房。
梁子的效率非常高,三分钟不到,他就拿回了一支签字笔和一个厚厚的本子。
吕顺似乎也急于倾吐,立即接过了纸和笔,趴在床头厨上奋笔疾书。
他写字的速度很快,字迹因此变得十分潦草,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才将自己的事全盘写下来,等他停手的时候,握笔的那只手上甚至磨出了水泡。
我不打算在疯人院里研究他的经历,于是让梁子在疯人院附近留守,我则和马姐、汤剡一起离开医院,在向阳路附近订了酒店。
顺带提一嘴,为什么全国各地都有这样一条叫做“向阳路”的路?
在酒店十八层的房间里,我们终于翻开了那本写满字迹的笔记本。
吕顺写的这些东西,内容比较杂乱,我就按照自己的记忆来复述他的这段经历吧。
先介绍一下吕顺这个人,他老家是湖南的,八零年生人,职业电工,早年在电力公司干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老婆得了肝病,他便带着妻子四处看病,辞了工作,到哪里求医,就到哪里打零工。
清明节前后,吕顺坐上了前方净海的客车,而净海,恰恰就是他妻子的老家。
车子进入净海境内之前,吕顺一直知道自己这次来净海,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可车子进了净海地区,他却感觉脑袋一懵,竟忘了自己来净海究竟要做什么了。
当时吕顺先是感觉脑子懵,然后又觉得手臂上很沉,却忘了自己在哪,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他转过头,视线挪了车窗外,就看到了高速出站口上斜着“净海西口站”,这时他才恍然,自己正坐在公共汽车上,而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净海。
可自己到底为什么来净海来着?
吕顺眉头紧蹙地思考了半天,却没有任何头绪,他心烦意乱地低下头,看向了沉压压的手臂,才发现自己正抱着一个骨灰罐。左腿上还有一个开着口的便携包,看样子,骨灰罐先前应该就放在这个包里,但吕顺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将它拿出来的了,也忘了这究竟是谁的骨灰罐。
“这是谁的骨……”吕顺忍不住嘀咕起来。
没等他把话说完,身边就传来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哎呀,你怎么把舅老爷的骨灰罐拿出来了,快放回去!”
说话的人叫静怡,她就是吕顺的妻子,在吕顺的印象中,静怡是个脾气相当暴躁的女人,她的脾气和她的名字完全对不上号,当初他之所以和静怡结婚,只是因为他需要一张结婚证,以便给期盼他成家立业的父母一个交代。
静怡生病以后,他带着她四处寻医,不是因为两个人的感情有多深,只是因为在吕顺眼里,这是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
其实他反而希望这个女人早点死,这样一来,两个人都能得到解脱。
今天的静怡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她没有像平日里那样借机责难吕顺,说话间,便用自己的手拖住吕顺的手,让吕顺将罐子塞回便携包里,并拉好拉链。
吕顺不由地松了口气,还好其他人没有看到他手里的骨灰罐,要不然的话,也许又要惹上麻烦,他是个特别怕麻烦的人。
静怡嫌车外的光太亮,让吕顺拉上窗帘。
吕顺一边拉上帘子,一边朝着高速路的出站口瞥了一眼,又忍不住嘀咕起来:“怎么跑到净海来了?”
静怡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为了给我舅老爷选墓地吗,他就我这么一个亲人,所以这事儿才摊到咱们身上。我已经联系好净海的住处了,你抓紧时间找个工作,要不然咱俩都得喝西北风,你听见没有。”
吕顺一语不发低着头,凝视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双手。
说起来,吕顺确实忘了静怡的舅老爷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了,也忘了他们这次来净海,竟然是为这个脾气同样暴躁的老人选坟,他只知道,买坟的钱一定又得从自己的积蓄里出,现在买一块墓那么贵,可自己留下的那点棺材本,已经快被这个女人花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