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贤妃来时已是黄昏,惹尘见她还和从前那样喜穿素净衣裳,微微一笑。他知道她是不屑于争宠的,但并不意味着她对他的心比旁人少。见她给自己行礼,便走上前去将她扶起来,四目相对时,二人会心一笑。
“妾身听闻陛下同意长公主和亲了?”
惹尘点了点头,眼底的神色有几分痛苦。其实不必他说,董贤妃也知道他的心思,所以这次前来,也是为了圆锦湲不便开口的梦。
“陛下也许觉得耻辱。和亲是岺朝历史上从没有过的事,却在陛下手里开了先例,妾身以为,陛下不愿意任何一个姊妹和亲,甚至不惜与夏国重新开战。”她的口气很平淡,惹尘愣了愣将目光转到她身上,重重地叹了口气:“一旦和亲,落叶归根便是痴心妄想,长姐的前生已经够苦了,我怎能眼睁睁瞧着她走向那般凄惨而羞辱的结局?”说着,将搁在桌上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董贤妃瞥了一眼没有动作,轻轻叹道:“陛下素来明白,怎么现下反倒犯起糊涂了?”
惹尘听她话里有玄机,便问她知道了什么,董贤妃接道:“长公主此生全部的心血就是这片江山,她选择和亲也是为了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太平,陛下要发兵,岂不是辜负了她的苦心?七公主细腻,长公主将她留给岺朝的用意也是一样的。‘昭宁’,不只能留在帝国里帮扶朝政,那样受到的秽语反而更伤她,去夏国和亲也许是条出路,那样青史也会对她手下留情。我们往前看到的和亲公主也有能善终的,况且以长公主的性子,陛下硬要违她的意反而不好。”说着望向了惹尘,“现在不是我们自以为是替她做打算的时候,妾以为长公主最需要的,还是陛下的理解。”
惹尘没有说话,但董贤妃知道他听见了,便起身揭开香炉添上新香,并不转身只淡淡说道:“妾还考虑到另一层缘故,希望陛下听了莫恼。”
惹尘闻此言不解地抬眼望她,偏巧见着她轻放下香盒,墨发掩映间露出了半边脸,一时间竟语塞了。她自顾自说道:“要打仗就要死人,刀剑无眼,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眠沙场了。长公主不喜欢战争,也受不了旁人牺牲,更何况这人还是她放在心尖儿上的。”
惹尘猛然想起了锦湲从前讲过的故事,也就明白了董贤妃所说的是未迟,只是疑惑她是从何知晓的。董贤妃往后退了几步站定,恭恭敬敬地屈身行礼道:“妾斗胆请陛下任命定北将军为送亲使,护送长公主出塞和亲。”
破了洞的窗户纸再不可能挡住风,惹尘在那一刻只觉得心酸。
这天夜里,他叩开了锦湲的房门。开门的是景从,见着年轻皇帝两颊上泛着的微微红晕不禁觉得好笑,但那笑容就像卡在嘴边了一样怎么也露不到嘴角上,强做出来反而难看,就抬手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以目示意锦湲在里间买醉。惹尘点了点头,景从便往旁边站着将他让了进去,顺手掩上了门。
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她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瞥了眼屋内的灯火,料想锦湲有了惹尘的理解,未来的路也不至于太难走。
酒味扑鼻而来。
惹尘打起帘子,第一眼就瞧见了地上横斜乱躺着书。联想到锦湲向来规矩厉害,桌案上的一应东西都摆得严严整整,此刻却一片狼藉,愈发加重了心头的担忧,蹲下身将书本拾起来,目光向内望去,就见锦湲穿着一件单衣斜倚在雕花窗边。
这些年她瘦了不少,此刻竟添了一种风可吹去的脆弱感,惹尘心头的神经猛一刺疼,不禁抬手揉了揉穴位。锦湲并不理会他,呆呆望着窗外,脚下零星散落着几只酒杯和空了的酒盏。惹尘走上去坐在她身边,拿过酒盏对着嘴就要喝,却被她一把打掉了。
她依旧望着窗外,冷冷喝道:“身子才好些,又要作死。”
惹尘苦笑一声,嘟哝了句“不妨事的”。锦湲没有理他,指了指桌上的茶,再不许他碰酒了。惹尘无法,便自己倒了杯茶来坐回她身边,二人就着月色对酌起来。
半晌后,锦湲忽然说道:“你一向多病,偏又多愁,常言道‘柔肠多磨’,偏又是个帝王,宿命这东西,当真会开玩笑。”惹尘闻言微微一笑,没有接话,锦湲灌了口酒又说道,“远在千里之外,我帮不到你了。惊春是个不错的孩子,我信她会做得很好的。你要好好待她,她孤身一人来到宫里,不要给她委屈受……”
锦湲唠唠叨叨说了很长时间,惹尘一一记在心里,眼眶却不自觉地湿润了。紧紧攥住手里的茶杯,他苦涩地咧了咧嘴,忽然觉得凉茶是最没滋味的东西。轻轻点了下头,应道:“好,我记下了,长姐也要当心些。”
锦湲微微一笑,依旧仰头瞧着月亮,问道:“惹尘,你知道吗?如果当初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是我,我一定比你做得好,甚至岺朝会在我手里迎来盛世。只可惜了一切都是假设,历史最经不起假设。天神待你更宽厚些。是你占了我的,你要为此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