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未迟却没有睡意。明天,他们就会踏入夏国的国境。他的心乱得厉害,说不清楚究竟在担心什么,只是每每念及这次的行程总觉不安。他压不下那股情思,也辗转难眠,索性披了衣裳下地来到窗前赏月,但月为密云所掩看不真切,连带着他的心愈发慌乱了起来。而后起了风,云层被吹散开,未迟就从月亮里瞧出了无痕的面孔,转念一想,实在只有她堪配称作自己的白月光,不禁勾出了自己向她表白心意的那一晚的情形来——
那时候,他受命出兵营救太平公主。出征前的最后一夜,漫天的星子好像要落下来一般,于檐廊上,他面对她说出了藏在心底很久的话:“如若这次出征我不幸战死沙场,我的遗书会随幸存的将士回到帝京,凭着我的尸骨也能替你挣个自由身;若得幸凯旋,我……想上折子求长公主,将你赐我为妻……”
最后几个字眼他说得很快,既怕她听清,也怕她听不清。
犹记得她并没有当即给出答案。他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次日便披了战甲奔赴前线,半路上云飞悄悄塞了信笺在他手上,里面用娟秀的小字写道:“妾已备下嫁衣。郎莫恋沙场忘归家,不论生死,妾等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终究是等到了。嘴角漾开幸福的笑意,他第一次害怕流血同时也强烈地渴望着能征服沙场,因为他明白,只有赢下战争才配与皇族谈条件。
因为心里有了牵挂。
想到这里,未迟闭起眼自嘲一笑,嘴里喝进去的酒从眼里倒流出来,朦胧间竟在眼前浮现出了另一张脸孔——是她。
几乎是下意识地甩头想将那抹身影从心底里抹去,但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只好放弃。又一次望向高悬的明月,未迟的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这才知道原来星河是藏在了他的眼睛里。
仰头将壶里的酒一饮而尽,推开门走到檐廊上坐下,单手拿酒壶搭在支起的膝上,另一手随意地搁在腿上,仰头望着月宫里的人儿,忽然开始奇怪月宫仙子是否后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守着广寒宫而不得与心上人相见,当真可怜。但细想想,自己竟和她一般可怜,甚至比她更多几分可恨,因为他是连自己也弄丢在了人间。
他是一个不完整的人。
十五岁以前的记忆抛弃了他,他对过去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打哪里来,当然也记不起自己的爹娘。他所拥有的记忆是从十五岁开始的。他有一个木偶师爹爹,从湖边捡回来了他和妹妹。为生计,他们辗转各地谋生。生活很苦,他们是彼此生命里的微光。
后来,妹妹意外失踪,他的天塌了一半。五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爹爹房里瞧见了一个顶逼真的木偶,连眼神里的恐惧都刻画得非常到位,但他不敢多瞧。那天替爹爹打扫房间,木偶的眼里忽然流出了红色的眼泪来。身体动不了,眼睛动不了,也不能说话,那眼泪就这样凭空流出来,吓得他猛一激灵,脑海里生发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一步步后退撞到了人,扭头还不及看清那人的模样就被五花大绑了起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熬过折磨的,也不知道手里的斧子是哪里来的,就对准了爹爹劈头一斧,看到他捂着头连连求饶却动了不该动的怜悯之心,叫他趁机夺了斧子反将他劈得伤痕累累。他拼了命逃出来,路途中不幸染了病,沦落为繁华市井乞讨为生的乞丐。幸得她雪中送炭救他性命,到底是自己欠了她的,未迟这样想道。
不知打哪儿来了一股酒气,未迟闻见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坐正身子仔细辨认,循着味儿到了锦湲房前,见里面还亮着灯,又想明日就要入夏国了,再不开口求得她同意自己娶无痕就更难过惹尘那一关,便狠了心要上去敲门,忽然觉得自己甚是唐突,想起了她托自己雕的木簪子,回屋取了来才敢敲开她的门。
是殷雪开的门,阻断了他还没出口的话,轻轻“嘘”了一声,又向里边指了指。未迟瞧见屋子里透出来的光很暗,有些放心不下,悄声问殷雪锦湲是否吃了酒,殷雪轻轻点了点头,又说自己要去煮醒酒茶,让未迟小守一会儿,反手带上门就走了。
未迟踌躇了一番,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木簪子,正这时,听到锦湲唤殷雪,便接道:“殷雪姑姑有事不在这里,长公主要什么,臣替你办。”锦湲不理他,依旧叫殷雪进屋去,未迟无法,才跨进了门一阵酒气就扑面而来,扭头却瞧见她打扮得端端正正坐在桌边吃酒,红扇搁在手边,脚上没有穿鞋。
缓步走近,未迟发觉她面前摆着两只酒杯。于他的闯入,锦湲并不计较,平静地瞥了一眼又抬手给自己斟酒,轻轻点了点对面的位置,眼底涌起薄雾,显然是醉得深了。
未迟没有落座,拿出雕好的簪子递给她,锦湲疑惑地接起来瞧了一眼,随手摆在了一边,还要吃酒。未迟劝她早些休息,她不听,一把甩开他的手管他要酒,探过大半身子来够对面的空酒杯要他斟酒。未迟劝不动她,给她倒了酒她却将那杯子递到他面前,未迟愣了愣,而后无奈接下,仰头饮尽。
她没有表现出喜怒神色,拿起眼前的酒就要喝,被未迟眼疾手快一把夺走了。她扫了他一眼,没有预料中的勃然大怒,只是淡淡问道:“你是谁?”
未迟轻声答曰:“臣谢寻。明儿还要赶路,长公主早些休息。”锦湲不理他,抓住酒杯在手里摆弄着,瞥见手边的木簪,便转了话头问道:“你拿这蠢物给我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