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怕人,怕所有的生人。
能教她觉得有安全感的,只有阿元,即便面前的老翁和善又慈爱,可泱泱还是不自觉的躲到了阿元身后。
老翁对她似很有兴趣,侧着头笑意吟吟的看她,只是看着看着,笑意渐渐变得僵硬,那双褪了色的眼眸也跟着湿了。
然后,他像失了神般,怔怔呢喃,“小姐三岁入的庄子,而她……她是三岁出的庄子……”
她?
躲在阿元身后的泱泱歪了歪脑袋,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按耐不住好奇,怯怯的问,“阿爷,你说的她,是谁呀?”
“她……”老翁甫一张嘴,便有哽咽之音不受控制的泄出,他偏转过头,视线遥遥落在看不见边际的天幕,“她同小姐一样,是主家的金枝玉叶,也是……是我的女儿……”
闻言,阿元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爷,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主家的金枝玉叶,如何能做你的女儿,咱们这样身份的人,给主家的金枝玉叶提鞋都不能够……”
话及此处,突然想起躲在自个儿身后的人,阿元转过头拍了拍身后之人发顶,用这天底下最温柔绵软的声音轻轻说,“泱泱是个例外。”
父女关系被质疑,老翁一瞬激动起来,他收回目光落在跟前人身上,像个与同伴吵嘴的孩童,固执的争辩,“人生的际遇没个准儿,主家的金枝玉叶如何就做不得我的女儿?”
阿元心里已然敲定了老翁在撒谎,她叼着根刚从路边扯下来的草,单手搭在泱泱肩上慢悠悠地问,“阿爷,那你倒是说说,你的女儿是主家的哪位金枝玉叶?”
“是……是……”
老翁倏忽攥紧手中拐杖,那张方才争辩时还高高抬起的脑袋突然而然的就垂了下去,他连着“是”了好多遍,不仅没能说出金枝玉叶的名字,反而声音越来越小,语气越来越悲。
二十打头的年岁,经历太少见识太浅,尚且还看不懂老翁那张被时光浸染过的脸上刹那倾泻而出的哀恸,只当他的语滞是谎言被揭穿丧失底气的表现。
“说不出来了吧,”阿元扬了扬下颌,干净的脸上拘着自信的笑,“哪有人记不住自家女儿的名字,我就知道阿爷一定在说大话糊弄我们这些小孩儿……”
儿字一音将落,转头瞥见家的方向升起袅袅炊烟,阿元猛的意识到什么,赶忙拉着泱泱的手边往地窖跑边嘟囔,“完了完了,再晚一点回,可就要被阿婆发现了……”
两个人手拉着手跑出一段距离,复停下,阿元转身,抬手置于额前遮住夕照刺眼的光辉,朗声嘱咐还呆呆坐在庄口石凳上的老翁,“阿爷,莫要在外头久坐,记得早些回家。”
说完,阿元紧紧握住泱泱的手,继续奔向炊烟升起处。
而被她们遗落在身后的银发老翁,在最后一线霞光从这方大地消弭前,终于一点一点松开了紧攥拐杖的手。
浮云苍狗,白驹过隙,数十年光阴如一日,他啊……
一日都不曾忘记那个名字。
主家幕僚踏马而来时,他替心爱的女儿梳了最后一次头发,糯米团子似的小姑娘扎起两个羊角辫,窝进他怀里歪着脑袋甜甜的喊阿爹,阿爹……
此生何德何能,能承这一声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