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了满地的菱花片儿渐次消融干净的一个中晌,泱泱搬了张圈椅,坐在庭院里晒太阳,她仰面闭上眼睛,自苍穹洒下来的光芒跳动在睫根,睑上一片亮堂堂。
阿元推动双轮椅轱辘走到她身边,伸手碰了碰她额上将好未好的伤痕,轻轻问,“在想什么?”
“在想,”泱泱没有睁眼,那张瘦瘦小小的脸上未露丝毫情绪,只是嗓音有些沙哑,“被洮氏家主掳去河西,安上洮泱这个身份之前,我……又是谁。”
这句话响起的同时,阿元眉心猝不及防跳动了一下,她微扬唇角强扯出一抹笑,“怎么突然琢磨起这个了?”
许是暖阳灼面,泱泱捋开一方丝帕盖在脸上,低低唤了一声阿元,“我昨儿个夜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有两个阿弟,一个痴痴憨憨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我将他带在身边,衣食住行亲力亲为,甚至还将他送去了整个大煜最好的学堂、受最好的夫子教诲,可有一日,他被人强行带离了我身边,再有他的音讯,便是他死了……”
“我为他哭干了眼泪,在乱葬岗上翻遍野尸,还有位年迈的阿嬷因他猝然离世难过的一夜白了头,就在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阴阳两隔再难相见的时候,他却又穿一袭无瑕白袍,顶着副陌生面庞出现在了我面前,只是那时……他喊别人长姐。”
“梦里我还有一个阿弟,那位阿弟风华月貌美无方物,就像初春最艳丽的一朵花,盛夏最清凉的一缕风,纵是漫天璀璨星光,也不及一个他耀眼,我怕他被人欺负,擎小护着他,后来有一年,横生变故,我抱着亡母的牌位远赴他乡,再回来时他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再也不需要躲在我身后可怜巴巴的寻求庇护,我知他嗜杀已成性,又怕他百年之后不得往生,为替他消业除罪,我开始手抄佛经,日复一日的、一遍又一遍的抄,我生性疲懒,不爱执笔,幼年做学问时没少因字迹歪扭挨说,那一手能摆得上台面受得住夸奖的簪花小楷,是在抄写佛经的过程中练就的。”
“他杀人,我抄经,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勤奋,足够诚心,就能同诸天神佛讨一二味善果予他,但老天爷终不怜他,孩提时的他吃着流离失所由人欺毁的苦,少时的他受着这世上最难承受的屈辱,我心疼他,心疼的没了理智,挥刀杀了那个亵渎他的贵人,贵人死了,我想他应该就能解脱,谁知他又因陈年旧岁里一个谎言陷进了自责的漩涡里出不来,我疯了似的追赶他的脚步,他却怎么也不肯见我,直到……”
话及此处,泱泱声儿里裹了颤音,隔着一方丝帕,阿元瞧不见她的脸,辨不出她的情绪。
好奇使然,阿元下意识伸出手想揭开那方丝帕,指尖就快要挨上时却又猛然顿住,收回,轻言细语的问,“直到什么?”
“直到他的侍者冒死闯入我落脚的地方,带来他抓着敌人手里的长剑没入自个儿胸膛的消息,阿元,”泱泱深吸一口气,似在强压着什么,片刻后将吸入的那口气几不可闻叹出,平静的继续往下道,“他在鬼门关前徘徊时嘴里头直唤阿姐,他的侍者说他唤的是我,可梦里的我连在他病榻前站一站、陪他说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泱泱,”阿元收回的手终还是抬起,轻轻握住跟前人冰凉指尖,“梦都是假的,做不得数。”
“假的?”
“假的!”
“阿元,”泱泱翻转腕骨握住落在自个儿手背上的那只手,“我从未做过这样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