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家和东缉事厂后门就只隔了一条长街,可生怕错过跟着日理万机的主子各处奔波的小四儿,卫氏愣是一趟也没回。
她就站在厨间外的廊檐下,将后背的力量放逐在墙壁上,满目茫然与无措的等待着那个不知何时到来的小番子。
说来也怪,在此之前,就算尔尔亦或像尔尔师傅这般要年岁有年岁要资历有资历的老番子一口一个“爷”的叫着小四儿,卫氏也从不觉得那个擎少时到而今只要一饿就会捂着肚子一面敲她房门一面有气无力唤“大娘”的少年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在她眼里,东缉事厂常惹主子大人生气却总得主子大人青眼的番子小四儿,由始至终都跟他们头回见面一样,是个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缩在朱雀长街角落里孤孤单单看万家灯火渐次亮起的孩子,但……
六神无主的站在厨间外廊檐下,全心盼着番子小四儿归来替自个儿拿主意的这一刻,卫氏才发现,初见时缩在角落里可怜巴巴的孩子早在不知不觉中蜕变成了她生活里的主心骨。
背靠墙壁耷拉着脑袋,湿漉漉的眸子动也不动的盯着掩在粗布罗裙下的三寸金莲,想象着未来某一日鹿生牵住簪曳同那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扬长而去的画面,卫氏眶子里的眼泪就跟止不住似的,啪嗒啪嗒直往下掉个不停。
小四儿是在天将明未明时,趁着主子入禁中跟大主子议事的当口匆匆赶回来的,他到的时候,卫氏已经将一双被岁月风霜凌虐的不见一点韶华痕迹的眼哭肿了。
忙忙碌碌一整日连口水都来不及灌进嘴里去的小四儿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冲进厨间一手拎起瓷壶一手端起瓷盏,走到廊檐下边往盏中倾倒凉透了茶汤,边瞧着耷拉下脑袋的卫氏问,“大娘,这么着急把我叫回来,到底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你不知我有多忙,白日里同主子随九门的人稽查巡视,晚上还得伴主子入禁中,就现在这点空当时候,还是冒着渎职的危险换来的,大娘你有什么事赶紧说,说完我还得在主子与明堂上那位大主子议完事前赶回去侍奉。”
话罢,小四儿抬起臂膀将装满了茶汤的杯盏举止唇边,一整日以来的第一口水眼看就要喝进嘴里去了,却又在杯盏外壁刚刚碰触到双唇的瞬间停住,因为……
一直耷拉着脑袋的卫氏在此时此刻抬起了头。
目光触及厨娘卫氏那双比簪曳豢养的兔儿还要猩红的眼睛,小四儿一下慌了神,他旋即将茶汤分毫未减的杯盏从唇畔挪开,着急忙慌追问,“大娘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鹿生和簪曳那两个小崽子又上房揭瓦了,大娘你别哭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四儿给你做主,大娘你且等着,三月初三上巳节那日,我同主子告一炷香时间的假,回来专替你收拾那两个大闹天宫的小崽子……”
“四儿,”卫氏好似突然捕捉到了事态的转机,一把握住了面前番子那只端着杯盏的手,满满当当的茶汤因她这一猝不及防的举动荡的满地都是,惯来节俭到连一滴素水也不肯浪费的卫氏此刻却像是毫不在意一样,只目不转睛的盯着小四儿脸一字一句落实,“说好了,三月初三上巳节那日,你可一定要同主子告一炷香时间的假,回来替我做主。”
话归话,事归事,嘴上虽说着要收拾那两个小崽子,但小四儿心底里却是不信鹿生与簪曳能调皮到将卫氏激至此番不管不顾的地步,他端稳了那只洒出去一大半的杯盏,满脸不敢相信的确认,“大娘,还真是他们两个把你气的悄么掉眼泪?”
卫氏情绪激动,一时按耐不下悬在喉间的哽咽声,好半天开不了口。
见状,小四儿两弯细长的秀眉紧紧蹙到一块儿,俨然一副要替卫氏撑腰的凛然模样,“大娘,你甭难过,有我在,绝不教那两个小崽子翻上天去,看我回来不打烂他们的屁股,替你好好儿出一口……”
“四儿……小四儿……”被哽咽声噎住的卫氏终于张开了嘴,与此同时,她紧握在面前番子那只手上的指尖不自觉收拢,“不是……不是他们,是……四儿……是……”
……
对于作为东缉事厂厨娘的卫氏来说,这辈子最害怕忐忑的时候有四,一是被喜婆蒙上红盖头塞进轿子里盲婚哑嫁时,二是丈夫在病床上咽了气初为新寡时,三是尔尔着急忙慌跑来厨间告诉她小四儿被主子大人拔光了衣服栽进雪堆里时,而四……
四便是意识到将要失去两个早已当做家人般共同生活了三四年的孩子的这一刻。
东缉事厂的番子近来总忙个不停,受主子赏识的四儿更甚,自那日将因簪曳被独自留在家中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的主子央回东缉事厂后,小四儿便再没踏进卫大娘家瞧过那两个小崽子,因而,他并不知道簪曳又多了一个阿娘的事。
从卫氏裹挟着哭腔的、断断续续的讲述声中了解清楚原委,怒上心头,他五指骤然用力,生生捏碎了握在掌中的那只杯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