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生这个小崽子，瞧着不大个人，城府竟这般深沉，老子把他从大街上拎回来，给他一个住处，还送他去上学，他却从一开始就欺骗老子，妈的，这小崽子当年明明说的是爹娘都被老天爷收回去了，就留下了他们兄妹两个，这他奶奶的又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哪门子娘？”

番子小四儿火冒三丈怒不可遏的模样吓了卫氏一大跳，她本能的收回那只抓住对方的手，片刻后转圜过来，吸着鼻子颤声为鹿生开脱，“这也不能怪他，当年他还那样小，又抱着个孩子，言行举止难免有疏漏的地方，小四儿……”

卫氏方才收回的手重新伸出，掰着面前番子攥紧的指尖将他掌心杯盏碎片一点一点取出，“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追究鹿生一开始骗没骗咱们，而是如何才能把簪曳留下，虽然……虽然我一开始没打算留下这俩孩子，可你也知道的，后来我在这两孩子身上亦是用足了十二万分的心思，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同样的道理，由孤入众易，由众入孤难，倘或失去这两个孩子，我……我……”

说到最后，卫氏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她缓缓蹲下身，任凭泪珠自那双被岁月摧残的再无一分一毫美感的眼眶里成串掉落。

小四儿心疼这个一直视自个儿如子般的妇人，赶忙跟着蹲下身去，用那只捏碎杯盏的手轻轻按住对方因哭泣而不停耸动的双肩，柔声安抚，“大娘，你把一颗心往宽了放，有我小四儿在，绝不教谁将簪曳从你身边抢走！”

“可……可是……可……”卫氏连着抽泣了好几声，才终于将一句话说完整，“可是，那是生过簪曳的亲阿娘……”

“亲阿娘如何假阿娘又如何？我只知道簪曳擎小吃的米汤是大娘你一锅一锅熬的，用的尿布垫子是咱东缉事厂的番子一条一条洗的，养孩子最难熬的三四年都过去了，现在跑来捡现成阿娘做，天底下哪有这么舒坦的事？”

“可……可……”

“没有什么可不可的，大娘你听我说，”小四儿那双平日里面对厨娘卫氏时惯爱弯起露出一副笑模样的眼骤然变的凌厉，他死死盯住妇人老泪纵横的脸，“当年我在河西折返京都盛安的道上遇见鹿生和簪曳时，禁中的大主子也在，就和咱主子同坐在一辆马车里，是鹿生亲口对大主子和主子说的世道艰难揾食不易，老天爷不忍心看他们爹娘吃苦遂将人都收回了天上，大主子是什么人，那是君临天下傲睨万物的帝王，一言可捧人上九霄一言也可送人下黄泉，在他面前撒谎，犯的可是要诛九族的欺君之罪，大娘……”

像是做了什么决定，番子小四儿压在厨娘卫氏肩头的手徒然加大力道，卫氏只觉皮肉下的骨头都要被这一压压碎了，但她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番子小四儿的声音便又钻进了耳朵里。

他说：“大娘，上巳节那日，就算是冒着渎职被主子责难的风险，我也一定会赶回来，到时候咱们就咬死了鹿生当年在大主子面前的那套说辞，倘或那女子还要以簪曳生母的名义带走簪曳，那就是……”

话及此处，小四儿忽而噤了声，那双比刀尖还要凌厉的目光也跟着一并变柔软，除柔软之外，还有股子浓的化不开的哀戚之色。

面前番子骤然转变的神色令卫氏骇然，她连张了好几番嘴，方问出那句，“就是什么？”

“就是……”

番子小四儿一点一点卸去拘在身上的劲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仍被他拎在手里的瓷壶与地面相触，瓷底霎时裂开一道口，壶中凉透了的茶汤顺着裂开的缝隙汨汨流出。

好半天，卫氏才听见他叹息着说——

“就是在把鹿生往诛九族的欺君罪名里头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