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的洋学堂啥都学,算术、英文、国文、格物啥都讲讲。感兴趣了,可以买些书回家看。也可以在下课后,跟先生请教,真美。”男娃心情特别好,念书念得挺别起劲。他最喜欢看格物书和英文书,时事报刊也见甚买甚,买回来跟女子一起看。女子有甚不会的,常叫男娃教他。女子学英文挺快的,半年下来,查字典就能一天看懂一小篇英文书,国文也挺喜欢,尤其是喜欢看那些打打杀杀跟风花雪月的小说杂文。女子平时不大出门,铺子里的事儿也能帮上忙,写写算算的生活干了不少。她常跟强子聊些铺子里的事儿:“看得出来强子很用心,在铺子里生活干得好。管事的晓得他是老家来的实在后生,过一段儿就回去了,有甚事也爱跟他商量。强子年轻不惜力,生活干得越来越上道、起劲,生意买卖的门道摸得一天比一天清,常给管事的出出主意。这人还挺能行的,没象瞅着那么憨。”
男娃在学堂里认识了很多朋友,特别是认识了一个山东来的小后生。他一回家就跟婆姨唠叨个没完:“我最近认识了个好朋友,叫闫海涛。他原先不叫这名字,上了洋学堂,叫先生给新取的。海涛家在老家当地也是个大户家人,家里不缺钱。海涛老想着到大地方走走看看,见见世面,缠着他爹把他送进了天津洋学堂。本来他想去水师学堂,他爹不让去,他也没办法。我们都是外地学生,有一次有个学生见我人小就欺负人,海涛人高马大的,三两下就把那人打跑了。打那儿以后,我们两人在学堂里就形影不离,上课也找先生调了位子坐到一块儿,放学也一块儿去逛街集会。这几年,天津学生集会上街游行示威、摆摊募捐的活动不少。我跟着海涛去了不少回,听人说了不少洋思想,学了不少洋口号,洋活事儿也听了不少。还有洋人小后生、小姑娘跟我们一块集会,听的多了,我的英文听说最近进步了不少。”女子说:“好好处,多个朋友多条路。只要你喜欢,干甚都能行。”男娃一直没弄明白两件事:“啥叫革命,啥叫民主。我越听越糊涂,可也越发喜欢,就觉得这是两件好事儿,想来都跟自由有些关联,那可是我一直追寻的事儿。”他跟海涛说:“自由之精神,自由之意志,多美啊。砸烂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多好啊。可咋样才能革命成功,咋样才能实现自由,云遮雾罩的,听不明白,想不清楚,也没个章法,看着啥都能行,又啥都难办。”男娃想得头昏脑胀,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男娃有时候就跟婆姨说:“想不明白,跟着想明白的人干不就行了,想再多不如多干点实在的事儿。”男娃整天跟着海涛到处跑,海涛去哪儿,他就去哪儿。海涛比他大,比他有主意,跟着海涛他就不用想太多,心里打定主意:“不用想那么多有的没的,跟定大哥混,准没错。”
男娃在学堂里、集会上听了不少新名词,科学、民主、革命,独立、自由、平等。他记得跟爹出门时,有回在路上问过爹一个问题:“什么叫平等。”爹神色凝重的回答:“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平等。人生而不平等,有男有女,有强有弱,有富有贫,有尊有卑。这世上只有规矩,人人认规矩、守规矩,规矩面前人人平等,就烧高香了。我觉着平等就是不受人欺负,也不欺负人的意思。跟你讲个故事,狗子一家子来咱家很长时间了吧,狗子跟你也是打小耍大的,可你晓得他们一家子是打哪儿来的。狗子他们一家子原来不在咱庄子,他爹那会儿是他们村儿的头头。有一年,村子地头发现了一具男尸。有人瞅见就报了官,公家来人一勘察,人是他们村儿的。公家先锁拿了左邻右舍去问话,没人认账。公家就把他爹锁拿了问话,他娘赶紧上下打点找人打问,一打问就傻了。人家私下里说没人招认,他爹这黑锅就背定了。这真是人在炕头坐,祸打天上来。他娘跟咱家沾亲带故,就上咱家来求你爷爷,你爷爷被狗子娘嚎哭得心动了,就去村子跑了一趟。他四下一打问,就明白是个甚事儿。原来是串门子惹出来的事儿。他回来就叫了几个后生,黑天半夜到邻村悄悄把人抓到镇北,一拷问就招了。他跟官家大老爷说了说情,上下打点了一番,才把狗子爹捞出来,叫奸人吃了牢饭,秋后问了斩。你爷爷也没把事儿搞大做绝,为保住那两户人家的名声,就跟人谋划定了个后生见财起意、入室盗窃、追逃杀人的罪名。这事了结后,狗子爹心灰意冷,恨得牙痒痒。这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他再不想在村子里呆下去,就搬到咱庄子。你爷爷瞅着他爹挺能干,就叫他把庄子管起来,狗子爹一直管得挺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公家说甚是甚,百姓逆来顺受,这世上哪来的平等、公道。在公家那儿,哪有你开口辩解的机会。这世上从古至今只有两类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人跟人之间,就是谁听谁的话这么点事儿,三纲五常就是铁律、硬规矩。虽说如今世道变了,可规矩就是规矩,就在人的心里头装着,想改,哪有那么容易。世故人情,人都是奉里不奉外,胳膊肘总是往里拐的。那村子里的人明明晓得咋回事,就是胆小怕事,不想惹人,没一个人站出来吭声。公平是争来的,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心善不欺负人,也不能叫人欺负了,这就叫平等。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自个儿硬气,又有底气,才有可能争到那一口气。”
刘老爷子在年前拾掇好货物就回老家准备过年,正月里见着刘瑞娘俩说:“林子在天津上学,瑞子多去铺子帮帮忙吧,老大不小了,瞅瞅买卖咋做的。”二姨娘应承下来,隔天就跟刘瑞相跟着去了铺子,叫伙计们照应好,多教教少掌柜。大哥不在,刘瑞成了少掌柜的,能得不行,板着个脸不搭理人,整天吆三喝四,游手好闲,不好好帮忙干生活。他手里头还有些没花光的银钱,也不上心生意买卖。只要掌柜的不来,没人管得了他,时间一长,大家伙儿就由着他胡来了。
在天津过年,女子觉得很有点意思,她跟强子说:“这可都是要人好好操办的,我想想看咋弄。”兴致盎然的女子想了几天,列了个单子叫强子去买。强子包了辆人力车,跑了一天,才把东西买好,运回来。女子指派店里的伙计们帮忙抬掇后院、前铺,彻底来了个大清扫、大换样儿。铺子里跟后院的摆布都换了个式样,感觉归整得更妥贴些。她添了些新家具、新摆设,叫铺子里跟后院屋子里都更有家的味道,瞅着更热闹一些。灯也新装了几盏,叫人常去的地方都亮堂起来。几天下来,铺子前后里里外外都齐整清爽不少,也叫人感觉有了些年味。年三十儿,男娃跟家没在天津又没回老家留守的伙计们,一块吃了一顿少奶奶精心准备的年夜饭。男娃跟伙计们道了辛苦发了红包,喝了些酒,兴奋的说这道那,还蛮象个掌柜的模样。女子侍应大家伙儿吃好喝好,叫强子帮她拾掇好桌子,端上些水果零食,倒了些茶水,自个儿去灶房清洗碗筷,强子帮着扫地,归整东西。抬掇好摊子,想听男娃讲故事守岁的伙计们,在铺子里围着火炉闲拉,喝多了想休息睡觉的回屋去了。女子来了,男娃招呼婆姨坐好,跟守岁的伙计们讲他在书上看的、学堂里听的那些新鲜事儿,女子也跟着讲了几段志异故事。小两口口才在文学社练得都不差,讲得娓娓动听,一波三折,听得伙计们津津有味,瞪大了眼睛,直呼多讲几个。小两口兴致很好,慢悠悠地轮着给伙计们讲故事,也叫大家伙儿都讲讲。强子拿出绝活,打着快板讲了段听来的大同数来宝,又拿来三弦拉着,来了段镇北酸曲。没想到强子这么能行,听得大家伙直叫好。感觉天不早了,大家伙儿才散了摊子,回屋睡觉。大年初一,男娃代表福茂商行带着管事的拜访了一遍各路神仙跟交好的商家世交,晚上回来的时候,喝多了摇摇晃晃的直打飘。女子把男娃洗涮干净安顿好,躺进被窝睡好,感觉有点冷,就抱着熟睡的男娃取喛,还在男娃脸上美美亲了两口:“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舒心,就是这个憨娃娃甚都不懂,不解风情,叫人恨得牙根痒痒。算了算了,这个小怨家终究会有长大的一天,会醒人事的。”
正月里生意买买不如腊月,街上倒是挺热闹。十五那天,小两口早早就叫伙计们关门,留下几个老成的守着铺子。一伙子人齐齐上街游逛,看耍龙灯、踩高跷。小两口觉得还是镇北的十五更热闹些。女子游逛累了,吃了些元宵,跟一伙人相跟上回了铺子:“逛了一大圈还是挺累的。”男娃觉得跟婆姨相跟上闲逛看热闹,挺不错的:“可惜海涛回老家了,要是在天津一搭去逛,可能更有意思。”
过了正月,海涛回来了,学堂也开学了。男娃叫女子置办了一桌酒菜,叫相熟的同学到家里聚了聚。几人吃着镇北风味的菜肴,直说男娃找了个好媳妇。女子陪大家伙喝了几杯,跟大家伙儿也能拉上话。海涛直呼男娃好福气:“你这媳妇找得好,家里门外一把好手,下得厨房,上得厅堂。”吃过饭,大家伙品茶闲聊,说些时事新闻。女子听得也是大开眼界:“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大,很有意思,大地方人关心的事儿,跟小地方差别还是蛮大的。眼界不同,品味不同,境界不同,人生也不同。一辈子该咋过、咋活,需要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