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日子在时间的长河里缓缓流淌,平静而坚定。
春天的草原很美,绿草如茵,格桑花刚刚开放,中午时分,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王凌骑在马上,紧紧地抓住鞍桥,沐生紧紧地搂着他。“我好高好高,天好蓝好蓝。”王凌跟沐生不约而同地说。男人牵着马,慢悠悠地叫马驮着两个娃娃游逛,女人跟在旁边,闻着青草的味道,心里闲适惬意。沐生说:“姐夫,美是啥意思。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男人说:“那得问你姐。”女人说:“美是个啥意思,我也说不好。我觉得美就是一种感觉,叫人身心愉悦就是美,叫人心生厌恶就是丑。凡是美的东西都会叫人放松,凡是丑的东西都会叫人紧张。比如说如今咱们四个人在一起游逛就很美,可如果是大冬天,个个冷得直打哆嗦,天阴沉沉的,草枯花谢就美不起来了。”王凌说:“不对,如果如今马惊了就不美了,吓都吓死了。大冬天落雪的时候,我跟沐生去打雪仗堆雪人,去滑冰就感觉很美。”女人瞠目结舌,哑口无言,不晓得如何反驳儿子。男人忙给婆姨解围:“我只会学文解字,美的解释有几种。第一种,人头上插了许多野鸡孔雀的尾羽,古人觉得好看,就是美。第二种,人头上插了两根羊角,古人觉得好看,就是美。为什么美跟羊有关,就要说到另一个字,叫善。凌子,你看到羊是不是就觉得心情很愉悦很舒服。”王凌说:“看见羊我是觉得挺舒服的。”男人说:“这就对了,凡是善跟美的东西都很温顺。丑跟恶有关,人心里有一只象狼一样的怪兽,或者看到坟墓这类跟死亡有关的东西,身子紧张打哆嗦,就是恶。恶的东西就丑,丑恶合用就是这个意思。我感觉画的画就是要叫自个儿舒服,这样看起来就美。唱的歌就是要叫自个儿舒服,这样听起来就美。人也一样,感觉舒服放松就叫美,感觉紧张不适就叫丑。万事万物在不同的人眼里是不一样的感觉,比如说春雨在种田的写诗的人眼里就是美的,可在春雨中行走的人,一踩下去两脚泥,他就不觉得美,觉得丑。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丑跟绝对的美,都是相对的。”沐生说:“这样说来我明白了,不过还是姐姐说得美,姐夫说得冷冰冰的,丑。”王凌说:“老爸说得美,老妈说得太虚了,弄不明白,搞不清楚。”男人说:“美啊,虚虚实实才美,朦朦胧胧才美,太实太虚都不够美。比如如今一眼望出去,近实远虚,天虚地实,搭配起来就美。只盯着地上看,美就差一些。你俩试试看。”沐生惊喜地说:“姐夫说得真好,真是这样。”王凌左顾右盼,低眸远眺,再没吭声。
夏季的时候,男人常领着两个灰小子去大海子游泳,乐得两娃娃跑得风箱快,在草原上一个劲撒欢,跟两只小狗小羊没甚大的区别,看得男人直皱眉头:“这两小子太能闹腾了,精力充沛,如今八九岁了,是不是需要每天早上起早些,跑跑步,发泄发泄旺盛的精力。对,就这么办了。”两个小娃娃还不晓得,黑心的王先生已经开始愉快地决定叫他俩上早操了。三个人在大海子游了个痛快,晒得黑不溜秋的三人在沙滩上歇缓够了,喝光了带来的一洋铁皮军用水壶水,才慢腾腾地往家走。
接下来的日子里,农场里的人就能瞅见早上在路上奔跑的一大两小三个男人。两小子也想睡懒觉,不愿意起床,黑心的王老师可不管这些,大冬天都能过来把被子叠好收走。两张苦瓜脸只好跟着一张扑克脸出门跑步,没一日停歇,过年回家都不行。往后这种情况持续了很多年,一直到两人离开镇北,远走高飞。
乔兰跟强子从草原上回来,心情依旧悲伤难耐。香玉的离去叫她的心更加孤独寂寞,她一直提不起精神好好过日子。强子以为她病了,特意跟厂子打了个招呼,在家陪着她。乔兰病恹恹地靠在铺盖上说:“我没事儿,就是精神有些恍惚,过两天就好了。给我拿个小本子跟笔过来,我想写几句话。”强子从抽屉里拿出个红塑料皮本子跟一根钢笔递给她。她拿过来,一笔一划费力地写了一首名为每一天的诗:“
每分每秒每一天
我都在等待你
骑着马儿从远方归来
每时每刻每一夜
我都在守候你
哪怕更深露重湿青苔
山一程水一程
天涯无尽苦海无边
不见踪影林间独徘徊
风一阵沙一阵
雪落无声流水无情
鸿雁几度孤心难释怀
过一生来一生
今生无悔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开”
刚写完,她就已经涕不成声,边流着眼泪,边把诗念了一遍。她把纸从本子上撕了下来揉成一团递给强子说:“烧了吧。”强子接过撕下来的纸张,默不作声去了外间,默默地展开,默默地念了一遍又一遍:“兰子,你心里苦啊。不过,有我呢,我会好好陪着你的,不会再叫你受一点儿委屈,受一点儿苦的。世事会好起来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只要有我在,什么风霜雨雪、沙尘满天,咱都一起扛,咱都不怕。”
平静的日子也有不平静的细雨微澜。这天晚上,两灰小子灰头土脸、鼻青脸肿地回来了。女人心疼地察看伤到哪儿了,给两人上药消炎。男人问出了甚事,跟谁打架了。两个小娃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吭气。男人想了想,就没再过问这事儿。两娃娃洗涝好,上炕了。男人去听门,王凌骄傲地说:“这几个娃娃太没用了,连咱两个人都打不过,还敢胡说八道。他们再敢乱说话,我还要打他们。”沐生说:“打就打了,咱也有人,好些个娃娃跟咱都可要好了,不怕他们。可为甚人家要骂咱是地主家的小崽子呢。咱家真是地主吗,地主有那么坏吗,周扒皮、黄世仁、刘文采、南霸天真的存在吗。”王凌说:“我也不晓得,电影上演的,书里说的,应该有吧,不然咋写出来的。”沐生说:“那可不一定,瞎编的故事多了,寓言故事不都是瞎编的吗,你见过哪只小羊、小狗会说话了。”王凌说:“也是啊,大人们真会编故事,咱以后要不也编好听的故事咋样。”沐生说:“好呀,咱明儿个就好好想,好好编。”没一会儿,两个娃娃就睡着了,发出细微轻缓的呼吸声。
男人愣在了门口,一动也不动,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他默默地回了屋子,脱了衣裳,一声也不吭,轻手轻脚上炕,躺进被窝。女人的手伸了进来,胳膊伸了进来,身子贴了上来。他还是一声不吭,一动也不动。女人心疼地说:“你咋哭了,出甚事了。”男人在枕头上蹭了两下说:“没事儿,就是难受。”女人摸着他的胸膛说:“难受啥呢。”男人反身搂住婆姨学说了一遍两娃娃遇上的事情:“我都快没心劲了,不要看我一天乐呵呵的,教义子跟两娃娃学这学那,其实我也不晓得学这些有甚用项。有时候我都想放弃了,任由两娃娃过个自由自在的童年,长大在农场当个自由自在的农民。不操那么多的心,不劳那么大的神,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女人亲了他两口说:“瞎说甚呢,你说过的,没文化,真可怕,我记一辈子。学下的都是自个儿的,一辈子受用。娃娃们就是一辈子走不出去当个种地的,也要活得明明白白,看清这个世界,不能糊里糊涂过一辈子。只要活明白了,做个有用的人,干甚不一样。娃娃大了,如果出不去,我就给他们教医术。这到哪儿都有用,甚时候都有用。你要干甚,探索人体的奥妙,我有医术,看谁探索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