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厅。”
“王厂长。”
在拘留室里关了这么一会儿,王荣贵已经冷静下来了。
作为在官场职场混迹了半生,经历过无数次起起伏伏,能在那场动荡当中上位的人,就不可能是一个无脑草包。
可能在管理上,在工厂的发展这些方面他不太在行,但是在斗争,在勾心斗角,在争权夺利这些事情上,他能笑傲江湖。
可以这么说,每爬一步,都是一场尔虞我诈推心置腹。
吕厅长打量了一下王厂长,往日里意气风发傲慢自大的这个人,这个时候显得有一些狼狈,但目光依然阴沉。
吕厅长扯了扯嘴角,给王厂长递了根烟,帮他点上火:“想清楚了没有?想清楚了我们就做个笔录。”
“我打个电话。”王厂长吐出一口烟气,看了吕厅长一眼。
吕厅长摇了摇头:“别琢磨那些没用的了,实话实说吧,争取宽大处理。”
王厂长盯着吕厅长看了一会儿:“小吕,我平时没得罪过你塞?我老王平时为人啷么样嘛?”
吕厅长年纪比王厂长小了九岁,是这会儿全国最年轻的正厅级干部,三十九岁担任省厅厅长。
当初他和王厂长认识的时候还是省厅的一个处长,在王厂长眼里还是个小人物,叫一声小吕都是给面子。
时过境迁,一晃经年,当初的王厂长成了王董事长,当初的小小处长也成为了一厅之长,级别反而高出来一级。
“不是你得罪谁的问题,”吕厅自己也点了根烟,看了看王厂,王董事长,摇了摇头:“我叫你声老哥,你也是明白人,这一关你通不过。”
“我们也算是打了许多年的交道。”
“这个是,在做朋友这一块,你老哥没得说。但是这件事我帮不到你,也不敢帮。”
原来的老牌企业都有保卫处,是公安建制的双管单位。
所以原来的那个时候,像王荣贵这种老资格的国企厂长是要经常和公安系统打交道的,都很熟悉。
而且那个时候企业富裕嘛,有钱有物资,地方上的单位也乐得和这些厂长经理的搞好关系,大家朋朋友友的处着,各有所需各取所需。
像老王这种身份还是相当牛逼的,到哪都有面子。主要是级别也够用。
哪怕到了这会儿企业大面积的陷入亏损,这些厂长啊经理的,也不缺钱,一样是出手阔绰广交人脉的名流。
“我想不通,”王厂长皱了皱眉头:“这种小事儿怎么可能牵扯到办公厅了哎?不科学嘛,我没得罪哪个塞。”
吕厅挑了挑眉毛,用一种有点奇怪的眼神看了看王厂长:“王厂长,咱们还是先好好做个笔录嘛,我也省点事儿。”
“有啥子可说的?”王荣贵冷笑了一下:“麻卖皮个憨披婆娘,她要杀我,还有啥子可说?我要求验伤,我要告她故意杀人。”
“她为什么打你?”
“她要勒索我,我不同意就恼羞成怒了塞。”
“那我问你,她身上的衣裳是怎么回事儿?是她自己扯的吗?”
“那我啷个晓得?晓得她发什么披疯?”王厂长看了吕厅一眼,把手里的烟头扔到地上使劲踩了几脚:“你帮我打个电话,都在心里。”
吕厅抿了抿嘴,看了看王厂长,慢慢摇了摇头:“老哥子,不是我不想帮你,是不能,我劝你也不要想这些了,别把你哥扯进来好一些。”
王厂长愣了一下,笑了笑:“我这是搬倒了哪尊大佛埋?还是他章秘书的面子啷个大老?这事儿他老板晓得不嘛?”
院子门口一阵骚动,张铁军和孙厅长陪着谢书记走进来,直接去了所长室。
吕厅看了看王厂长:“看见了吧?这尊佛大不大?你说他知不知道?如果你感觉给你哥打这个电话管用,我马上帮你打。”
王厂长已经目瞪口呆了:“……至于不嘛?这点小事。”
“我再跟你说一句,”
吕厅长扔掉烟头,想了想说:“念在咱们原来相处还不错的情分上。你这件事我也只是录个笔录,接下来,是孙厅长负责。”
“哪个孙厅长?”
“安全厅。”
刚才孙厅长走在谢书记的右手边,正好被挡住了王荣贵没看清楚。
“为啥子呀?”
“你说呢?现在已经不是你强尖未遂的事情了,是你在厂子期间包括改制期间所做所为的事情。
老哥,我给个交个底,你逃不脱,痛痛快快交待大家都省心,也能少牵扯,起码你哥哥在外面还能照顾你。
不说你哥哥,就像我,好歹交情还是有的,也不会让你遭什么罪,几年以后出来大家还是朋友,你说是不是?”
“我做啥子了嘛?”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也不是我的工作范畴,但是你应该明白,我们和安全那边的做事方法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这么跟你说,就他们的手段我都遭不住。实话实说。”
王厂长有点慌了,心烦意乱的抓了抓头皮,结果抓到了伤处,疼的一嘶气:“我到底是得罪了哪个嘛?非要搞死我埋?”
“我说了你可能不信,”吕厅长叹了口气:“你谁也没得罪,单纯就是你运气不好,正好赶上今天发生这件事儿。”
“为啥子?”
“你就没发现章秘书和我都在听人家的命令吗?”
“哪个嘛?”
“那个年轻人是张委员,中纪委高级巡视专员,工业船舶综合领导办公室常务副主任,三峡工程巡视小组组长。”
“我没得罪他撒?我认都认不到他。”
“所以说你运气不好,今天他正好走到红旗厂家属区,正在和职工家属们交谈,这件事不是你得罪了谁,是你自己正好撞上了枪口。
他是巡视专员,又是工业改革这一块的老大,不管是你的作为还是工厂改制,都是他正管。而且他是军人,很正气。”
“我,”王荣贵的脸色眼见着就灰败了下来:“我啷么恁个血霉哟。不对,吕厅,你说,我哥找谢书记递个话得不得行?”
吕厅摇了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你要坚持就试试呗,反正后果你自己承担。”
“能有啥子后果嘛?”
吕厅皱了皱眉头:“王厂长,你是生怕他注意不到你哥是吧?非得把你哥牵进来是吧?你哥哥有你这么个弟弟真是好福气。”
“我哥是省委常委。”
“算了,我也不劝你了,我按程序给你做笔录,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谢书记就在这,你要是有什么想法我帮你转达,你直接向他反映。”
吕厅让人把王荣贵从拘留室里带出来去了审讯室,他亲自问询。
问询持续了接近一个小时,问询记录改了三版,等到王荣贵签字画押从审讯室出来,谢书记已经离开了。
谢书记和张铁军具体谈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走的时候明显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吕厅长把询问笔录交给张铁军,张铁军拿过来看了看,笑了笑随手递给了孙厅长:“这是块硬骨头,希望可以硬到最后。”
孙厅长也笑了笑,把笔录翻了翻:“张部,有没有什么要求?”
“没有要求,没有限制,”张铁军摇摇头:“我只要事实真相。我会在成都待一段时间,你们从速吧,这涉及到部分企业改制的问题。”
交待完事情,张铁军也没有了什么兴致,让徐熙霞把云红旗送回家,一行人直接回了酒店。
“你说像这样的事情多不多?”回酒店的路上,徐熙霞小声问了张铁军一句。
张铁军点了点头。
他没法说一些违心的话,这是个事实,然而他也没有办法。可以说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人性的恶不是可以琢磨的,也不是所有的恶都能得到惩治。
灰色才是这个世界的主流颜色,没有谁能够渲染它。
“感觉太可恶了。”徐熙霞捶打车座椅:“生气,想打人。”
司机笑着在前面说:“姐姐,你莫捶我撒,我又不是恶人。”
大家都笑起来,徐熙霞也笑,又捶了一下:“你也不是好人,打死你们。”
张铁军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发了出去。他想查一查这几年改制企业的内幕,但这需要得到授权。
事实上,企业这一块他也并不是那么关注,企业改制总体来说是好事,确实也解决了不少工厂的现状,给经济带来了活力。
换一种经营和管理模式,是解决企业厂矿全面亏损最好的办法,这个谁都得承认。
张铁军关注的是在改制过程中那些交换交易,那些被迫离开的工人和家属们情况。
他自身其实并没有经历过这些,本钢从头至尾只是搞过一阵子的买断,并没有裁员。或者说对于全民工人这一块没有裁减。
但是大集体小集体企业,还有市政单位企业这一块,本市和其他地区没有任何区别,同样有大量的失业工人。
张铁军曾经接触过很多这样的人,近距离看过他们的生活,看到过那种无奈和辛酸,那种无力的挣扎。
别的都不说,从九六年到两千年前后,是整个工业以及副工业地区娱乐业高速膨胀发展的几年,各种歌厅舞厅洗头房比雨后春笋都茂盛。
这就足以说明情况了。
张铁军这些年一直致力于尽量去减缓这些事情的发生,想避免更多的工人家庭失业破产,但终归是人力有限,他也解决不了。
这些年他想了很多,很多方式,很多角度,都不可能做得到。没有谁能够做得到。
所以每每遇到这方面的事情的时候,他在共情的同时,就会产生一种自责的情绪。其实说自责也不对,那种情绪不大好描述。
东方能够做的,也就只有收购改造一些工厂,但这是有限度的,或者多开设一些工厂商场多招一些职员,但这也是有限度的。
他到是能买得起所有工厂,谁敢卖给他?那就根本不可能。
回到酒店,大家分头回房间洗漱了一下,张铁军也调整了一下心情。
“铁军,明天咱们去云红旗家看看呗,”徐熙霞走过来:“让她过来上班得了,遇上了也是缘份。”
“行啊,反正也是招人,她长的够用。”张铁军点了点头,拿着一张成都政区地图在那看。
“这边的培训搞没搞完?”徐熙霞坐到张铁军身边往他身上一靠:“现在过来没参加培训能不能行?”
“那就不叫她来。”
“嗯~~~,”徐熙霞抓着张铁军晃:“那以前商场的职工也没都经过培训吧?那不也挺行的嘛。”
“情况不一样。那你到底是打算叫还是不叫啊?”张铁军看了看徐熙霞:“培训不培训都是你说的,你这是打算干啥?”
“不行,要你说。”
“行吧,那我说。”
“说呀?”
“说啥?”
“我咬死你,姓张的。”徐熙霞嗷一声扑上来。
“不许咬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