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醉眼朦胧地指向门外:“俗不可耐,俗入尘埃!人间有诸多可欣赏之事,为什么要拘泥于吃吃喝喝?在梦中生,在醉中死,在心爱之物中慢慢死去难道不是最幸福的吗?”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是人便需要食物、需要钱财才能活着,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有我救济,都一年多了, 你为何还是不清醒!”郑由慷又将一锭银子和两篮子吃食重重放在桌上。
他低头看向无处落脚的地面,七零八落地堆放着大大小小的酒罐,气得胸前大幅的起伏:“你看看你的脚下,柳兄,你如何过成了这副样子?我给你的钱都用来买酒了吗?你可知我的钱也来之不易!”
“是啊,买酒,只有一醉方能解千愁。”柳赋朝不在乎地点点头,“钱乃身外之物,我痛苦的是没有人再需要我的琴声!”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迈过脚下的酒瓶时险些被绊倒。郑由慷虽生着气,也赶忙向前一步扶住他,他便顺势趴在少年的肩头上。
刺鼻的酒味顺着青年的嘴滚落出来,落在少年人的耳边:“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是桃花村里有名的人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夸我聪慧,是难得的天才。只要是我在弹琴,全村人都来听,还有村外的人慕名而来,只为听我一曲。”
他的眼睛望向身后那把琴,好似还能看见自己被簇拥的盛景——
柳家不大的屋舍里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就连院外也塞得满满当当。男女老少挤在柳赋朝的窗前,等待着他弹琴。
内心从未如此满足,看见所有人期望听到自己琴音的眼神,他的琴有人听,他的理想有人懂。
大家都是这样在关切而欣赏地注视着他,他的脸,他的手,他的琴,他与琴化为一体的境界。这一切一切都落在能够懂得之人心里。
他只有这样才满足。
什么金钱?什么生活?
他根本不在乎。
“我只想要人们再听听我的琴。”他流下泪,“可是没有一个人能来听我。你说他们是为了生计,可为何生存之余没办法来听我的琴音?我不收他们一文钱!”
郑由慷一把推开他:“柳兄你居然还是不懂我在与你说什么,当务之急不是你的抱负,更不是你的思想,而是为了活着!
如今连年大旱,高官富贵都不敢纵情声乐,我已许久未出去弹奏了。家中的余粮已是不多,以后便帮不了你了,你居然还毫无知觉,真当愚蠢痴狂!”
“你说什么?”柳赋朝的眼里都是难以置信,他猛地喝光了一壶酒,摔到地上砸了稀烂。
“我一直以为你是懂我的。”他的脸颊滑过绝望的水珠,不知是酒还是泪,“没想到你也像别人一样这般说我。”
“我不是这意思……”郑由慷知自己失言,上前去拉他,却被用力推开。
并不打算放手,少年的手劲儿用得更大,一边拽着柳赋朝一边将他向自己方向拉:“我不是有意这般说的,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你压根就是不再想与我一路,怕是嫌我拖累你了!”柳赋朝再去推,而郑由慷仍是死拽着不放手,他怒吼道,“你放开!”
郑由慷不甘示弱地拉着他:“我不放!你同我出去看看外面都成什么样子了,外村都有人易子而食,这些享乐之举根本不可能实现!”
“你当我弹琴是为了享乐?!”本就心烦意乱,闻言更是怒火中烧,柳赋朝把住琴桌不知从哪用的一股大力甩开郑由慷的手。
那人终于被推开了,但他却因失力重心不稳,后退几步一下撞到墙上。
而墙上挂满了古琴。
混响的铮铮声中,柳赋朝的生命奏出了不一样的曲调。他的脑袋为古琴染上了不一样的颜色,那时没有一把琴会制造出的颜色,是血一般的鲜红。
他如同一根断了的琴弦,无力地落到琴桌上,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似的静悄悄地趴着,一动也不动。
满屋都是滚落下来的古琴的余响,郑由慷惊呆了,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被掉落古琴砸中的柳赋朝,什么也不敢做。
“然后我就跑走了。”苍老的声音讲道,“我真的害怕,是我这双手害死了柳兄。我不该年轻气盛去数落,更不该死死抓着不放手……如果我的态度好些,恐怕就没有这些事了。”
“是古琴砸中了我?可是砸到了我的右脑?”
苍老的面容在眼前左右摇晃:“砸中了你的后脑,出了些血,我看你趴在桌子上动也不动,也没探鼻息就吓得跑走了,连门都没关。
咳咳……回去的路上我越想越怕,本想叫个大夫去看看,但兹事体大,我还是将此事告诉了父亲。可父亲觉得郑家与达官贵人相交,不能留下人命官司,而且你无亲无故,就打算一把火烧了。
可是晚上仆人去放火的时候,却发现你的尸首不见了,而且地上全是血。第二天晚上邢家肉铺就闹鬼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敢深究,更不敢去想这个事。
我夜夜做噩梦,大吼大叫,人人都以为我得了癔症,直到四十八岁那年才好。有了孩子后我就让他让他替我年年为你上供祈祷,也算是为我内心的愧疚谋个安生。”
他老泪纵横,透过恒古抓住柳赋朝的手:“柳兄,咳……对不住……对不住啊……这话憋了快八十年,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柳赋朝亦是泣不成声,紧握着老翁的手。恒古平滑白嫩的手与郑由慷苍老而满是沟壑的手交汇在一起:“是我误会你了,慷弟。”
“既然如此,难道郑乐师不是凶手?”恒古通过灵识对灵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