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天色雾蒙蒙的,下着似雨非雨的雨,空气里沉浸着悲凉的味道,文人们常以即景伤情、睹物落泪论之,其实,好多东西已经浸入到国人的骨子里,如同过年一样,过完一个周期,到了寒冬时节,思乡之情便油然而生。清明则是思念死人的节气,同样深入到人们的骨髓里,封杀应该不是最好的路子,更何况今天,封杀人们上坟的人一个被关了起来,一个暂时无睱于死人作对了。
赖货这一次没有吆喝,而是快速地在寨上转了一圈便消失了,于是久违的烧纸气息也就慢慢地飘散在寨子外边,人们如偷盗般匆匆地到了各自先人的坟墓前,祭奠一番,说上几句安慰的言语,又四处张望一下,才快速地给逝去的人们送去久违的“票子”,一明一暗的火光里,完成了生者与死者的交易。
站在炮台上的王瑞林看了一眼正在抽烟的罗子七,笑道:“罗副书记,看来我们这些落后分子,对此事是熟视无睹了。”罗子七笑了,说道:“岂能熟视无睹,作壁上观,对不起了,王副主任,我也得去看看我的亲人们了,虽然我这个人,是个穷光蛋,没有从赖货那儿搞点‘票子’来,但心意总是要尽的,这或许是我这个活下来的人,尽一点我的良知吧。”说着,便走下炮台。
王松芳家后面的寨海子,早已被填平种上了青菜,在雨水泛出一片碧绿来,中国人对土地的热爱不因时代、际遇而改变,无论是长期的定居或是短暂的迁徙,只要有一点可能,他们住处的周围便会出现新的生机,这也许就是这个以农耕文明为主的国度五千年历史不衰的真正原因。
绕过王松芳精致的小菜园,便到了两个坟堆旁,这里不是寨上哪家人的祖坟,也没有什么纸灰的痕迹,罗子七在两个孤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王万里老英雄、王义兄弟,永垂不朽!”说话时,眼泪早已下来了。而他不知道,王满囤、王满仓哥俩早已挎了个竹篮子,站在了他的身后。
罗子七并没有回避寨上人的眼光,默默地从篮子中拿出几沓子纸来,给他们烧上了,他知道,这是娘定下来的规矩,清明节、十月初一、春节三个祭奠先人的节日,王家弟兄是必须先到这儿,给王万里老人、王义兄长烧过了纸,再到寨西南乱坟岗子上为那些追随王满顺而来的外地英魂、那些年饿死、战死在这儿的外乡人,祭奠完了,才能到位于南坡桧树亭旁边的王家祖坟去祭奠先人的,看来,这是他哥俩的第一站。
西南地乱坟岗已经没有什么明显的坟头了,满眼的金银花刚刚吐出嫩蕊,青青的藤条散乱地匍匐在每一个高高低低的土堆上,这里也不知道埋过多少人,不知道都埋了些什么人,然而,娘却知道,这里总共有八个英魂,他们是王满顺的追随者。正中间的一块牌子上,是王满囤新书的几个遒劲有力的正楷大字:新四军阵亡烈士之墓。弟兄三个无语,在那块牌子前深深 地鞠了一躬。一阵轻风吹过,万千金银花舒展着长长的花条儿,如同一朵朵盛开的菊花,那是战地的黄花。
桧树亭早已没有了亭子,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处石头台阶,从台阶拾级而下,就到了王家的祖坟,所谓的祖坟,其实并不大,才有四排六个坟头,最前面的是王家立祖的,也就是王廷玉的爷爷王西之,下来是王廷耀、王廷玉的父亲王朝仁和王廷英的父亲王朝义,再下来就是王廷耀、王廷玉哥俩了,最后一排埋葬着的,却不是他们王家人,而是那位叫小光山的革命烈士,虽然后生们提出,是不是把他移到他战友的身边,可却被苏子莲给否认了,说这孩子是为王满顺死的,他配被王家后人祭奠。
他配,他配,他配我们活下来的所有人前来祭奠,罗子七想起了田县大牢里关押的这个孩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受了重伤,腹部已经被打穿了,象自己那两次负伤一样,而且早已化脓感染了,可小光山却没有象自己那样选择逃跑,选择痛哭,而是微笑着,照顾着同样负了伤的教导员王满顺,和大牢里的其他狱友说着大伙都听不懂的信阳言语。他记得,苏文娟是用剪子剪去他伤口的烂肉的,那孩子笑着,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青平却给他换药,他还一直追问着,自己几天能好,他不知道,他的腹内已经严重感染,是不可能治愈的了。有时候,罗子七梦见小光山,觉得他就是关二爷一样的战神,有时候,罗子七会觉得他才是最勇敢的英雄,然而,罗子七感觉最深的去是,在小光山面前,他感觉到自惭形秽,不配做一个革命者。
王来宾的眼睛,随着他们的身影,把达摩岭寨划了半圈,对站在他身边的王瑞林说道:“他们祭奠的,是英灵,是祖宗,而我,却没有那个勇气,将来,我的战友会怪罪我的,我的祖宗会斥责我的。”
弟兄三个回到家时,母亲苏子莲已经做好了早饭,她没有问他们三个,她相信她的儿子们,是的,她相信她的儿子们,不久,王满囤的一首小诗在《中州晚报》上发表了,题目就叫:
今年清明
杂草丛中
我触摸到你的呼吸
那是半个世纪的炮声轰鸣
孤独的炮台还在
如同突兀的脊梁
支撑在历史的角落里
却再也不见我心中的英雄
向敌人发出怒吼的大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