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府在皇城的西南边二三环的样子。从晋王府过去要从皇城外绕小半圈,再往南走一段路。现在才要走到朱雀门,还要走挺久呢。
叶黎安好奇,便问起晋王孙嬷嬷的出身来历。
晋王便给她讲了讲孙嬷嬷的出身。
孙嬷嬷名为孙兰心,如今四十二岁。本生于官宦之家,二十六年前受废太子一案牵连,举族覆灭。重要人等各个问斩,余下族人,男的流放发配苦寒之地,女的充为官奴。
孙兰心那会儿已十六岁,还未来得及定亲。虽会些歌舞弹唱,但官宦人家的小姐学的是意境,并非技巧。当时开始学已经来不及了,年龄太大了,因此并没有被司乐坊看上。
她便被收到了宫中做宫女。她自小学习琴棋书画,对各类学问触类旁通,入骨的气度遮都遮不住,很快掌事内官便选她去前殿伺候宫宴。
这相当于是她的试用期。本该要让大些的稳重手稳的宫女伺候的,但小兰心实在优秀,掌事内官便给了她一次机会。
到宫里这几个月早已磨碎了孙兰心的希望和幻想,老老实实的工作,对这次的机会珍视有加。
太想做好,反而做不好。许是过于焦虑紧张,平日倒了上百遍的酒,这回却洒在了宫宴上的贵人身上。
几颗酒滴滚落到那人的绸缎官袍上,咕噜噜转了好几圈才消失不见。孙兰心当时都吓傻了,慌忙跪在地上小声请罪。她想,她的眼泪掉在那儿,也会如那酒水转好几圈后才恋恋不舍得消失吗?
结果,还未等她脑袋抵到地板上,那人的手伸过来,将碰未碰的将她虚扶起来,笑意吟吟地说:
“无妨。几滴酒水而已。”
孙兰心抬眼匆匆看了一下,这才认出来眼前人正是在当初抄没孙府时,喝令属下“循规蹈矩、不可辱人”的那位将军。
她并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若掌事内官瞧见了刚刚洒酒的模样,可能就再没机会了吧。
于是,她又跪下,恭敬磕了三个头,郑重说道:“昔日将军礼遇孙府之恩,没齿难忘。奴婢叩谢将军!”
那将军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微微叹了口气,说:“不必多礼。快起来倒酒吧。这礼再行下去呀,估计要被内官瞧见咯~”
孙兰心看着他俏皮顽劣的笑容,也微微笑起来。进宫以后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一生还有意义。
果然,还是活下去才能知道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来。看那些伯母婶娘,好些个都自缢了。有些癫狂的厉害的,带着孩子一起寻思。她劝过一阵,最后无可奈何的放弃了。
还得是要活下去的。你看她现在磕头谢恩,不就是因为她努力活着没放弃的原因吗?既是受人恩惠,自是要感恩铭记的。
孙府虽灭,但父训仍在,母教还在,女儿万不敢忘。
应是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她在宫宴上将恩人伺候的妥帖周到,算是尽微薄之力报了恩。
十八岁,前太子被废,如今的皇帝被先皇立为新太子,立储大典之后的宫宴上已经锻炼成稳重得当的宫女的孙兰心又一次见到了那位将军。
彼时新立的太子还不足以完全服众,一个个心里都在暗诽:一个不受宠的婕妤生的种,还敢肖想帝位,这文氏舅侄真是出息了。皇帝也是老眼昏花了,竟让此等人物越过了中宫,乱了嫡庶。
这些拥护中宫的世家和官员里,总有些看不清既定局势的蠢人,明里暗里地给新太子党使绊子。能绊倒新太子最好,扳不倒恶心恶心也算给废太子出了气。
那时,孙兰心看到将军意气风发地坐在那里,与众人唇枪舌剑。不似带兵去孙府抄家时的雷厉风行,也不是上次见到的顽劣轻快。
他机敏而利索的舌战群臣,犹如执枪独立于城关的勇士,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不知是今夜因着大事点的灯太多了,还是金银玉器太晃眼了,她仿佛看见他身上散发的莹莹流光。
她那时因着行事妥当,进退得宜,手下管着几个宫女。她便跟手下的人换了去伺候那位将军。
入宫以后,她便没有时间再看书,但以从前的底子还是能听得出将军出众的才华来。
她尽心布菜倒酒,将军许是忘了她了,并未说什么特别的。
宫宴进行到后面,先皇早已回去,剩下的都是新太子的追随者,众人都放松下来,随意地唱跳饮酒,享受这么多年来的战果。
一名女子从偏殿的女眷处而来,进门便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不怪他们这些醉眼迷离的登徒子,就算是清醒时分,看到这样的佳人,为一睹芳容可能剜了眼珠子都值得了。
她款款向高位的新太子行了礼,未等太子发话,便走到孙兰心的对面坐下,跟将军咬耳朵。
“怎么又喝这么多?”说着嗔怪的瞥了一眼高位的太子。
正看着盏中酒,仔仔细细观察那女子倒影的孙兰心看到这里都惊呆了。她十分想看看太子什么表情,有没有看见她的这一眼。
她希望是没看见的,她不希望将军因为家眷的这一眼落了罪。但看太子未言语,许是没看见吧!
孙兰心松了一口气。
那女子又道:“你再这样,以后就别来这什么宫宴。每次都要喝酒。”
嘴巴明明嘟着,却又拿了帕子,给将军擦鬓角的汗。
此时的将军又变成了孙兰心从没见过的模样,在案几下悄悄用小指勾起那女子的一指,小声撒娇道:“我错了,潇儿。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孙兰心垂着头,平了视线正好看到那两根手指缱绻缠绵的卷在一起。
那女子又瞪了将军一眼,然后对孙兰心说:“退下吧。”
语气不疾不徐不厉不柔,是十分正常的口气。
孙兰心自家覆入宫为奴以来,第一次觉得受辱。明明这几年被人骂被人打虽不是常态,也算不少,但此刻这句轻飘飘的话却让她对自己奴婢身份产生了深深的自卑和对未来的绝望感。
从此,她便发奋上进,尽力钻营,终于在一年之后新皇登基时入了坤宁宫侍奉了新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