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桓知道,这个人就是二十娘口中提到多次的谢先生,不由得心中一凛,点头还了半礼,小心翼翼的道:“谢先生有心了。不过在下如今已是一介白衣,往日称谓不可再提,咱们还是平礼论交为好。”谢平川微笑道:“陛下何出此言?两位圣人虽然北狩经年,然则涉及大位传承之事并未有一言片语传回朝廷,陛下的天子之尊如何就成了白衣?我平安城百姓皆为大宋赤子,城主江枫更是满门被金贼所害,与金贼有血海深仇,咱们皆愿奉陛下正统,恢复山河,报仇雪耻,望陛下万勿推辞。”赵桓脸色微微发白,看了一眼妹妹,踟蹰道:“这个......嗯,天无二日,九弟他......”赵环儿打断他道:“谢先生,此处非说话之地。咱们先进去吧。”赵桓忙道:“妹子说的是。”谢平川恭敬道:“是,是草民老糊涂了,陛下请,殿下请。”说罢举手延客。赵桓举步前行,趁别人不注意悄悄擦了擦额角冷汗。
半个月前,赵环儿在室韦人护卫下,成功的在混同江与活罗海川汇合处遇到了接应的队伍。谢平川将所有可以动用的人手全部派了出去,因此接应队伍足有两百多人。他们都是北地精壮汉子,配备了崭新的神臂弓和皮甲,在伯彦等室韦人眼中看来,更显得这些汉人的确实力不俗。赵环儿将接应队伍带来的衣服、茶叶、干粮等物,除了自己必须的,全部送给了伯彦。两人约好,今后每个月来此地进行一次交易。这是一种特殊的交易,伯彦部将用女真人的脑袋,换取物资和武器。
在接到环儿成功救出一位圣人,即将返回的飞奴传书之后,等在青泥洼的谢平川立刻启程,提前数日返回了平安城。他要一个人安静下来,好好想一想,这局增加了重大变数的棋应该怎么走下去。在接下来的十几天内,平安城中除了负责给他送饭的张牛儿,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今日,赵环儿将赵桓带回平安城,他才从房间里走出来,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谁也不知道这个老人的心中,到底有着怎样的打算。
入内坐定后,与赵桓简单交谈了几句,谢平川已经大致了解了这人的性情。他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这是个心肠不坏的年轻人,懦弱,平庸,有点小聪明。他若是汴梁城里一位私塾先生,或者太学中一名学子,甚至在街头当个以卖字画为生的落魄书生,于国于民,于他自己,都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可惜,他做了皇帝。
赵桓敏锐的感觉到老人深邃的目光,有些坐立不安起来,遮住口轻轻打了个哈欠。谢平川立刻会意,躬身道:“陛下旅途劳顿,今日先请陛下好好歇息,来日草民再聆圣训。”于是,这次在赵环儿心目中颇为重要的会面就这样匆匆结束了。赵桓在妹妹的陪伴下,去了为他安排的客房休息。
秋日的阳光从窗格中射入室内,形成一道光柱,看似纯净的空气中,数不清的细小灰尘在光柱中无所遁形,慌乱的飞舞着,逃向光暗交替的边界。谢平川铺开一张宣纸,在砚台上倒了一点清水缓缓研磨。一边写字,一边思考,这是他的习惯。他先写了一个“木”字旁,顿了顿笔,便流畅的写了起来:槐陌蝉声柳市风,驿楼高倚夕阳东。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平生志业匡尧舜,又拟沧浪学钓翁。
“谢先生。”赵环儿安顿好兄长,来见谢平川。进门的时候,谢平川正好写完,满意的看了看纸上的字,抬头道:“殿下,请坐。”赵环儿微微一愣,道:“谢叔,您怎的如此称呼?”谢平川微笑道:“呵呵,正本清源,正该如此。”赵环儿目光流转,忽然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您的意思是......”“殿下,咱们好久没有对弈了吧?有无兴趣手谈一局?”赵环儿有一肚子话要说,没想到他却要下棋,只得道:“这......好吧。”
“谢先生,您的茶好了。”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传来,张牛儿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他比上岛时个子长高了不少,也壮实了些。上次黄三的事情之后,张牛儿便被谢平川调到自己身边,做了个书童。“夫人万安!”张牛儿向赵环儿施了一礼,手脚麻利的将茶壶茶杯摆放好,倒上茶水。赵环儿喝了口茶,胸中烦恶稍减。
谢平川看着冒着热气的清澈水流,问道:“牛儿,你哥哥最近在做什么?”“啊?”张牛儿被突然而来的问题问得一愣,想了想才道:“他不在码头做货头了,上个月开始便每日去山里打猎。俺哥说他喜欢打猎,比那出力气的货头有意思。”“嗯,”谢平川点点头,“他本是长白山下的猎户,自然擅长这个。你今日回家后,让他来一趟,我有话对他说。”“是。”张牛儿虽是有些不解,还是乖巧的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赵环儿瞥了一眼张牛儿的背影,疑惑道:“这孩子不是孤儿吗,哪里来的哥哥?”谢平川微微一笑道:“哦,他有个义兄,便是那被称作‘小鞑子’的乌泰。当初乌泰曾受他恩德,两人也是有缘,后来便结为异姓兄弟,如今竟比亲兄弟还好。”“乌泰?”赵环儿眼前浮现出一张黝黑方正的脸。她对这乌泰印象不错,虽然他是女真人,但这人淳朴憨直,没什么坏心思,在平安城呆久了,已经完全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便如一个普通猎户一般无二。当初杨沂中准备夺取平安城时,还是乌泰仗义出手,救了韩松一命。赵环儿道:“您找乌泰,可是要打听一些北地的内情?”谢平川点头道:“殿下说的不错。不过,这只是其一。”“哦?其二呢?”赵环儿问道。“其二么,我要在咱们够不到的地方,落下一颗棋子。”
谢平川品了一口茶,轻轻将茶碗放下。用手中的棋子在棋盘的右上角落了一子,道:“这里,是扶桑。”又在左上角落了一子,道:“这里,是高丽。”接着在左下、右下各落一子,赵环儿若有所思道:“那么下面两子,就是金国与大宋了?”“不错。”谢平川对她投来赞许的目光,“现在,我们需要的棋子都有了。这盘棋,可以开始了。”
“哇~~”赵环儿走出城主府,刚要去看看船坞里新船进度,便扶着墙在街角吐了出来。随行的仆妇给她轻轻锤着背,口中念叨着:“哎呦,夫人这莫非是害喜了么!赶紧找郎中看看吧,儿戏不得嘞!”
赵环儿擦擦嘴,喘息道:“害......害什么?”忽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顿时绯红一片,啐道:“休得胡说,我、我只是有些倦了。”口上虽这么说,她心中却是怦怦乱跳,回忆自己近来身体种种状况,怀疑恐怕确实如此。
从医馆出来,赵环儿一时间又喜又怕,喜的是自己或许真的要成为一个母亲了,这是任何女子都难以抗拒的幸福,怕的是自己这样一个人,有着那么多缺点毛病,生活也不稳定,对于养育孩子更是一无所知,真的可以胜任母亲的角色吗?
赵环儿径自来到海边,望着白浪翻滚的大海出神。枫哥,你在哪里?你知道吗,我们有孩子了,你要做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