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安静了一会,宋继兴走下台阶,一步步走到门前。他望着远处的烟花,还有隐约的爆竹声,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缝。
“承业,京师的繁华只是表象。如果朕不是亲眼所见,也会相信那一份份文书、一封封请功的奏折,还有一张张满纸荒唐的马屁之言。”
宋承业拿着厚氅,轻轻披在父皇的身上,第一次发觉对方是真的老了。就连脊背,此时都有些弯曲。
“那您以后,多帮儿子看看。”
宋继兴略带诧异地转过头,笑问一句,“你猜到了?”
“父皇,您做得太明显了。叔祖前两日特意找到我,说是年纪大了想过几天安生日子,让儿子找个人来替他。”宋承业忽视掉心中那一抹失落,努力扬起笑容。
“这事朕可不背,是皇叔自己硬要插一脚,朕都没考虑好要不要带他老人家去。”
其实,宋继兴也有点心虚,但丢下儿子这种事,做着做着就习惯了。
宋承业抬起头,凝视着远处的宫墙,以极为郑重的语气问道:“父皇,大兴真到了这般地步,需要用断尾求生之法?”
对于自己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被儿子洞悉,宋继兴满脸欣慰,总算看到了一点希望。
若是他们父子能早出生个五十年,还可以绞尽脑汁去搏一把。也不至于做好局势一旦有变,就带孙子过江,保住半壁江山的打算。
现在已经太迟了,大兴这艘船到处都是窟窿,有些地方根本没办法修补,只能勉强保持不沉。
“承业,你还记得五年前吗?几乎也是这个时候,淮宁春耕完了,用了跟其他地方不一样的法子。而正是这一点点的差别,给大兴至少续了十年寿命。”
宋承业自然不会忘记,那个时候正是反对他当太子呼声最高的时候。
“父皇的意思是,淮宁给百姓带来了希望?”
“对,老百姓是最好懂的,但凡能活得下去,他们就不会走最后那条路。同样的天候,在他们大幅减产和绝收的时候,淮宁的丰收就是最好的救命良药。”
“所以……”宋承业恍然大悟,“所以父皇对路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老百姓去淮宁变得更容易,甚至在背后推了一把。”
“是啊,苦日子过得久了,也需要吃点甜的。日子若是没有盼头,那还叫过日子吗?”宋继兴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仿佛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
宋承业:……
父皇一边放纵那些贩卖路引的官吏,等养肥了立刻把人给抄了,接着提拔那些有可能继续卖路引的人接任,顺便在朝堂上展现出万般无奈,其实都是装的?
学到了!
宋继大概知道儿子在想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朕这是无奈之举,户部十几年东挪西借勉力支撑,实在是拿不出一钱银子。那个时候要是再来一场干旱、大水,食不果腹的百姓被有心人一挑唆……”
“好在大兴气数未尽,老天爷没有落井下石,宁水出现的两种神物,更是给足了百姓活下去的希望。他们有了浓厚的期盼,知道迟早有一天,这种东西也会种遍自己的家乡,那个时候就不会饿肚子了。”
“最绝的是,宁水不断给出新式的种田方法,在这难熬的等待中,让大家提前尝到了一点甜头。能数着时间的苦日子,没人会选择放弃。你说,白丫头对大兴来说,意味着什么?”
宋承业明白,这是父皇在教他从最高处、最本质的地方看待问题,这是帝王思维,而不是听话的储君。
白小姐给了百姓希望,只要他们安稳,大兴就不会乱,有可能渡过最为艰难的时候。
“我明白父皇的意思,白小姐对宋氏有大恩,儿子不会自大到以身份去压人。”
谁知宋继兴听到这话,脸色无比难看,直接暴起,“狗屁身份!朕早该把你府里那些没用的书烧了,免得中毒太深。到现在你还相信君王不可辱,皇权至高无上这种疯话?”
“若非朕牢牢掌控九镇和京师百万大军,早就是人家的提线木偶了。他们除了嘴上恭敬,何曾把朕放在眼里?封一个王爷还要用盐市去换,这就是你的好先生,太子太傅提出的折中之法。”
“王爷很稀罕吗?白丫头能不声不响掌控海州,那她就是抢个山头当土匪都能自立为王。朕豁出脸面,为的只是能把她留在宁水,别哪天一兴起驾船跑没影了。还身份,身份在人家眼中算个屁。”
此时的宋继兴明显不正常,一口气把三十来年的怒气尽数发泄了出来。
“儿子知错。”
宋承业当即跪在地上,叩头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