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陈设极为简单的屋子,除了生活必备的家具,房内没有其他多余的物件,就连桌上的油灯也不敢烧得太亮,给正在做针线的妇人带来了些许困扰。
这里是六合县县丞顾庸的居所,每月三两七钱银子租的,一家近二十口人住在一起。
汤氏年近五旬,眼睛早不如以前好使了,只坐了一会不仅眼睛酸痛,腰也吃不消。
等她放下针线笸箩,发现丈夫自打吃过晚饭就不对劲,现在还呆坐在长凳上,不由得轻声提醒了一句。
“老爷,时候不早了,你不是说明日要早起的吗?”
听到老妻的话,顾庸回过神,借着不算亮堂的油灯,看清了发妻的容颜。
在这一刻,他心中涌现出无数的愧疚,足以将自己淹没。
曾经那个烂漫的少女,自打嫁到顾家后,除了操持家事侍奉公婆之外,多则三四年,少则一两年的频繁迁徙,终是让她早早挂上了鬓霜。
“你,后悔过吗?”
“什么?”汤氏吃了一惊,神情很是纳闷,“老爷,我后悔什么?”
“嫁给我这个无用的读书人,当了三十几年的官还只是个八品县丞,拿到手的薪俸却养不活一家老小,还要四处颠簸,你后悔吗?”
汤氏瞪大了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身边的人,老爷疯了?
就是刚成婚时,这人都是块木头,一句软和话都不会说,现在这是干什么?
“老爷,您是不是累了,早些歇着吧。”
“知慧,县里早传出了消息,今年可能又要大考。”
如果是平时,汤氏听到这没头没脑的话可能还要反应一会,可想到小儿媳刚来报过喜事,便瞬间明白了丈夫的意思。
“老爷,您这回又要被调哪去,志儿媳妇可是经不住车马颠簸的。”
见妻子一脸凝重和紧张,顾县丞连忙拉住她的手拍了拍,轻声问道:“如果我们以后不用四处奔波,你希望过这样的日子吗?”
当然希望。
谁都希望安稳,不要和以前一样,刚熟悉邻里转眼又要去下一个地方,再重新来一遍。
但汤氏和丈夫三十几年的夫妻,枕边人什么性子早就摸透了,也已经习惯认同。
若是让他改变坚持了一辈子的原则,换得子孙后代的好日子,那自己第一个不答应,也绝不容儿女有如此想法。
“老爷,我喜欢四下走动,到处去看看,不希望一直都窝在一个地方。比起那些一辈子只能去几回县城的女子,我很知足。”
“你?”顾县丞突然笑了,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了几分,紧握着妻子的手问道,“仅仅是因为这个?”
感受到丈夫的紧张,忍住痛意的汤氏也笑了,散发出一如当初喜红盖头被揭开的时候,那种对未来充满希望,让人莫名振奋的情态。
“老爷,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我们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不出三个月,我去市集买菜,只要有人认出了我,回回都能便宜一两文钱,买肉还能搭根骨头。”
儿孙满堂的妇人,说起这些娓娓道来,语气中不乏对丈夫的崇拜和骄傲,脸上带着让人一眼就能看懂的光泽。
“老爷,作为你的妻,上公婆和善,下儿女孝顺;你身为朝廷命官,却从来不近脂粉,这是多少女人都羡慕不来的。
我不后悔嫁给你,银钱不趁手的日子根本不算苦。夫君,再选一次,我还是会嫁,只不过这一回我会在娘家认真学一些本事,让你安心政务,不必时时为银钱发愁。”
顾庸从妻子的话里听出了喜乐、平和、满足、坚定,唯独没有自己最害怕的那一类情绪,面对这直抒胸臆的感情,老眼瞬间模糊。
哈哈哈,终是有人支持自己的,有妻如此,人生安能有憾?
“知慧,为夫从不知你心中所想,日后可莫要瞒着了。”
脸红的汤氏:……
死老头,得寸进尺?
“该睡了,别明日起不来误了你说的大事。”
见妻子面色一转,气鼓鼓地走开,顾县丞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人这是怎么了。
他盯着打水铺床的身影看了好久,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打消了当下告诉对方实情的想法。
知慧的生辰要到了,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幼子说的惊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