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净捻着佛珠的手一顿。江风吹动了他身上那袭半旧僧袍,数盏莲灯所撑起的微光,忽明忽灭。裴皎然盘膝而坐,衣袍如水一般铺开来,手中尘尾似垂柳。
莲灯与暮色同时交叠在裴皎然身上。她眼帘微垂,手指抚弄着尘尾。双眼寂静无波,辩不出喜怒,然其中却映着火光。走近才能瞧见藏在其中的深渊。
玄净敛眸一叹,“贫僧已非红尘人。传法于众,自当是普度众生。”
听了这话,裴皎然禁不住哂笑。冷冷望着玄净,“丹本无青眩媚彩之目,土木夸好壮之心。兴靡费之道,单九股之财。树无用之事,割群生之急。致营造之计,成私树之权。务劝化之业,结师党之势。苦节以要厉精之誉,护法以展陵竞之情。”眼帘一掀,“禅师自称已非红尘人,那为何还要在桓锜府中受其供养?”
刚才裴皎然所说,是南朝宋释慧琳所着的《白黑论》。意在调和佛道儒三家矛盾。论中称佛家六度与儒家五教并行,并且相信顺与慈悲齐立。同时一方面又讥贬佛教,指责佛经中皆以天堂地狱劝诱人们追求来生的福利,是以贪欲教化百姓。所以他认为侈谈天堂地狱、来生受报都是无益的。
故此《白黑论》既出,立即引起了佛僧们的攻击。说慧琳身为僧徒,不能忌经护师,反而贬黜佛教,欲加摈斥。
佛教主张神不灭,其所有教义都是诞生于此。而有神不灭,自然就有神灭。
时至此刻,慧琳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人不是来和他辩法的,而他的法也没办法和眼前人对接。她的道自成一派。
玄净思忖片刻忽然起身,站在了裴皎然面前。
看着玄净袖中藏着的匕首,裴皎然笑而不语。
“施主乱我佛门,诋我佛法。今日自当杀汝弘法。”玄净道。
“杀我?以身饲虎,只为证道。可我若是无辜者,岂不是徒增杀孽,白费功德。又是何苦。”
“佛法可渡民救世,然施主之言却可祸及天下僧众。若舍我寒躯,而救我教信众。以此见佛性得涅盘,可为之。”玄净声音朗朗。
他知晓她的身份。具瞻之范既着,台衡之望斯集,而其智与慧也远超他人。是以她有左右局面的能力,她纵容权力将她吞噬,她的一举一动都是经过无数次考量得来。看似平易近人,实际上保却有颗极尽冷漠的心。这样的人不会点高香敬神明,可她内心仍旧有一丝善。
底下的神策军已然拥到法台的楼梯旁。只要玄净一有异动,他们便会立刻蜂拥而上。
转头睇了眼李休璟,见他目露担忧。裴皎然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法台下的百姓也纷纷站了起来。舍躯卫道这样的事,乃是大德高僧所为。只是玄净为卫道,居然愿意毁自己功德来杀裴皎然,他们实在有些不理解。
玄净手持刀刃一步步走向裴皎然,“我之功过,来日佛自会评说,届时再论也不迟。”
冰冷的刀刃贴上了裴皎然的脖颈。她唇角牵起一丝弧度。
“裴相公何故如此?”
低头扫了眼颈上利刃,裴皎然神色从容。
“禅师视他们为信众,可此间又有多少人真心怀善念。世间佛口蛇心者,不在少数。禅师,这天下安得佛寺千万间,又有几间可护天下百姓,使其免受饥寒交迫之苦。终究不过金装玉砌皆为生民骨血,此也算慈悲?禅师你亦有所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