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响起均匀的呼吸声,张客卿的身体缓缓起伏着,睡得酣甜。
柳半卿暗暗收回了手,忽然低声道:“你嫌弃我脏吗……”
能明显察觉到张客卿呼吸一滞。
张客卿是普通人,更是个正常的男人,爱如花美眷,厌残花败柳。他承认,柳半卿经历了那件事之后,他确实有些抗拒同她行夫妻之礼。这几日他也十分困扰,陷入了他爱她,但不想碰她的怪圈之中。
正当他以为柳半卿要情绪失控的时候,柳半卿却翻了身子,两人背对背,扒着床沿睡,单薄的水蓝色丝绒被在两人之间塌陷下来。
“我洗干净了的。”
张客卿缓缓转身,只见柳半卿蜷缩成一团,双手搂紧自己,瘦弱的身躯不比一只猫大。他伸出手想去柔她的肩,伸出的手却在空中僵住,犹豫着还是收了回来。
一夜无眠。
第二日,晨光熹微。树叶的叶尖滴落下一滴晶莹的水露,水露在阳光的照射下十分剔透可人,露珠间含着从阳光分离出来的五色虹光,虹光在滴落的一瞬间稍纵即逝。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珐琅样式的玻璃窗上,玻璃窗透射出花花绿绿的朦胧光斑,十分梦幻。
张客卿躺在床上,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下意识往身边摸去,却摸了一场空。
他伸了个懒腰,完全清醒后从床上下来,准备去浴室洗漱。搭着毛巾从卧室走出时,抬眼便见柳半卿坐在晨光下绣花。
她坐在木制摇椅上,一身蝉翼纱织锦旗袍,如云青丝用一根簪子绾起,再没有过多的金珠细软。她抱着绣框,素手捏着一根绣花针,在绣框框着的绢布上娴熟地走线。
在轩兰院闷了这么久,她什么也做不了,既不喜欢晦涩难懂的经文,也不爱倒腾那架吱吱叫的留声机,她倒爱上了刺绣。
世间纹样千种,她却只绣鸳鸯。
张客卿走上前,从后面搂住她的脖子,柳半卿松了松勒在她脖子上的小臂,唤道:“你醒了?”
张客卿“嗯”了一声:“在做什么呢?”
柳半卿浅笑着举起绣框:“鸳鸯。”
“为什么要绣鸳鸯?”
柳半卿低着头一边绣一边道:“诗文上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我呀,就像这诗文一样,只羡鸳鸯不羡仙。”
张客卿一怔,联想起两人这些年的分分合合,又是一阵心酸。
“绣得真好,你想要什么?我奖励你。”张客卿吻着她的发旋。
“我想出去,你给么?”
张客卿手臂一僵,沉默了半晌,只说:“不能。”
柳半卿闻言,眉间却没有一丝怒气,端庄地微笑着,继续晃着摇椅低头绣花,像是早猜到张客卿会这么说似的。
张客卿又道:“西洋果子,金珠细软,香水胭脂,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你记不记得,你从前也这么问过我。”
张客卿眯了眯眼。
吃一个从前,再剥一个从前:“从前我要你给我搭一方梁城最大的戏台,可笑的是,我就上去唱了一次。”
“我不要西洋果子,也不要香水胭脂,我只要你再给我搭一方戏台子。不要最大的,不要最高的,不要最华丽的,我只要你亲手给我搭的,能让我一个人唱戏的。你……答应不答应?”
张客卿收回了手,低声道了句:“好。”
阳光透过铜钱形的窗户洒在柳半卿的侧面,柳半卿坐在金辉色的阳光下,青丝发着淡淡的光。她哼唧着不知名曲子,身子随摇椅轻轻晃动,一切事物都在不真实的枯黄色光辉下拉长影子。
张客卿一时间觉得自己离她十分远,阳光圈着她的身体,除此之外全是黑暗。
他突然想起了从前的她。他的小铃铛喜欢爬树,喜欢吃糖葫芦,喜欢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爬上戏台给他一个人唱戏。
喜欢在月夜下斗蛐蛐,在狗洞的这一头抓着他的手挠痒痒。喜欢在梁城的海子里戏水捉鱼,喜欢在他面前炫耀她的阿哥。
从前的她多耀眼啊。
张客卿抬眼看了看正绣着花的柳半卿,柳半卿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偏头,朝他浅然一笑。
她明明还没有老,如花一样的年纪,胸前一点乳芽含苞待放。可他偏是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老态,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生命中抽离。
或许,她不再是他的小铃铛,而是张家的柳半卿了。